048 唠嗑

早上6点多，我停在Concord小区一个亮灯的房子旁边，他很快就出来了，穿着中间有几圈白色反光的工作服。

“老板，早啊。” 他走过来时感觉还没有睡醒，可是跟我打招呼时，声音却富有某种很强烈的亲和力。

“你早。”

“这个时候还有点冷呢，真是不想起床呢。可是，生活不易啊，必须爬起来干活啊！”

“哈哈，那我比你早多啦！”

“你几点？”

“我今天两点起床。” 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感觉自己快成仙了，今天只睡了4个小时。很奇怪，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己最近几年的睡眠很不稳定，有时候能睡7个小时，过一段时间，好像睡5个小时也够了，而有时候，睡4个小时自己就醒了，睡不着就干脆起来上班了，这到底跟什么有关呢？是跟年纪有关么？还是跟饮食和吃得多少有关，或者只是跟某一段时间的心情有关系，可能都有吧？总之，我总是自然醒来，试一下还能接着睡么？睡不着就起来上班了。

“哈哈，那你都工作了好几个小时啦。”

“是啊，所以我实在太喜欢这个工作了。反正什么时候醒来就什么时候上班。我好像很久没有用过闹钟了。你早上起床需要闹钟么？”

“当然要啊。我每天都需要闹钟呢。我得去工作啊，每天都觉得很累呢！生活不容易，尤其在悉尼，什么都贵呢。” 他说的这些内容仿佛在抱怨，可是现场我们聊天时，他的语气和神态，我一点都不觉得他在抱怨，好像这样说话可以引起好多话题，然后大家就可以顺着这个话题就很容易说点什么。

人与人聊天的氛围是很奇怪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从进来那一刻起我就特别想跟他聊天，而他似乎也很愿意跟我聊。所以，乘客和司机才能畅快聊天。哪怕没什么话，也很容易找出新的话题来。

我经历的很尴尬一次聊天经历，当时我特别想聊，结果乘客完全不想理我。就在一个周六，也是差不多这个时间，他从一个按摩室出来然后回Newtown的家，很胖，大脸，卷发，油腻，很长，眼神呆滞，但又不像是喝醉了呀？他下车后我又接了大概6单左右，转了好多地方了，也就是我载着不同乘客去了机场，沙滩，市中心，转了一圈又再回到Newtown时立即接到一个预约，路上我觉得奇怪，好像我才走过这里啊，当快到地方时，我就想起来了，是天还没有完全亮之前的那个胖子下车的地方呀，难道又是他么？果不其然啊，我才想起他，他就从一个角落里慢慢走过来，确实是他啊！我很兴奋啊，同一天内中间隔了几个小时之后又再碰上同一个乘客，这种机率实在太低了，这么多年真是第一次碰到啊。

“早上好。” 当他开门弯腰准备进来时，我兴奋地回头跟他热情地打招呼。

“早上好。” 可他有气无力地回答我。坐下后开始摸索着安全带，瞟了我一眼，继续弄安全带，估计他在想，怎么这个司机还不开车呢，不用等到安全带完全系呀！

“很高兴再见到你啊！你还记得我吗？早上是我接你回家的啊。” 我不死心，继续以亢奋的声音问他，我还就不信，他认不出我来了。

“哦。是吗？挺有趣的。” 他又是有气无力地回答我，然后眼神越过我的脸朝前方的玻璃窗看去。那边是一条他天天见到的很窄的一条胡同而已呀，我的脸有那么讨厌么？

仿佛一桶冰冷的水，从头淋到脚，我瞬间跌落到冰点。我咳了两声，润润嗓子，缓解一下自己过分热情的尴尬，他不用缓解，从头到尾他都是一副死鱼的样子，难看死了！“谁稀罕跟你说话，又脏又丑！” 这就是当时我内心里冒出来的话。

人们彼此之间聊天真的是要看心情呢，而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话题，如果两个人的情绪都到位了，一切就水到渠成，也不用担心话题，因为总能找到点什么说的。我跟这个赶着上班的大哥就聊得特别畅快。

“我觉得还好吧，悉尼看你怎么过吧，我觉得总能找到压力不那么大的方式吧？”

“嘿，老板，你几个孩子啊？”

“一个。”

“我可是有5个孩子啊！”

“哇，这么多孩子啊。你们家谁带孩子啊？”

“他们都大了，最小的在读高中了。”

“那你马上要解放了。”

“还不行啊。他们还是需要我们帮忙的。”

“啊，那你要帮到什么时候去呀，他们可以自己挣钱了啊。你不会还要帮他们买房子吧？”

“那肯定不会。他们才步入社会，当学徒，还有一个在读大学，最小的在高中，所以，总归还是要我们来负责。”

。。。

我们就这么聊着闲散的话，都是特别简单的家长里短，可是我们俩似乎都有一种热情，就是我回头看那个胖子乘客的那种热情。很奇怪，大清早就开始上班的两个大男人好像找到知音一般，聊着这些琐碎，似乎内容根本不重要，仿佛就是彼此能说说话，知道有个人在认真听，知道你说话的时候对方会积极的回应，这种热情，这种人类之间的互动和沟通，就已经让我们心情愉悦了。我是不是在夸大这种快乐呢？这不就是老头老太太闲着没事去公园找人唠嗑的节奏么？好吧，大概就是吧，反正我年纪也不小了，估计这种交流就属于唠嗑了吧。人就是这种社会性的动物，时不时地总想找个人聊上几句，无论是现实里聊，还是社交软件或者网络上，论坛里的聊，好像不说上那么几句，嘴会痒痒，手会痒痒，心里也会痒痒吧？

可是，很奇怪，我其实不是一个爱跟人聊天的人，从小到大，我总觉得自己很酷很叛逆，即使成年以后，我也老觉得跟人聊天很累，人们都像一些笨蛋，总是重复说着一些无聊且毫无意义的话，没有新意，没有思想，我只觉得他们好像不动一动嘴皮子就无法确定自己存在的意义，所以就不停地需要重复这个动作，完全不在乎扔出来的话和昨天，和前天，和很多年以前好像完全没有什么差别啊！干嘛要说呢，干嘛浪费时间呢？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偶尔也会享受一下这种纯粹就是动嘴皮子的快乐，因为我知道自己在重复说着完全不经过大脑的话，可是再一次说完好像也很快乐呀！我也成了自己讨厌的笨蛋，享受着一种笨蛋的简单的重复的快乐，同时，我仔细一想，我从来都是如此在重复着，也不知道自己当初觉得别人言之无物的感觉是怎么来的，明明自己也言之无物嘛。我努力回忆这种快乐，大概和很亲近的朋友在一起有些类似，彼此调侃，戏谑，说着无厘头的话，可彼此都很放松和快乐。可是调侃戏谑的话毕竟内容会有些颜色有些挑衅有些刺激，不像这种纯粹只是平淡地重复的话呀，这种交流的快乐究竟是什么呢？因为回想聊过的内容，我实在找不出任何能让我觉得愉悦的内容或者思想呀？纯粹就是张张嘴说说话。只能说，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人有这种交流的需求，无关乎内容，就像一只蚂蚁碰到另外一只蚂蚁，彼此碰触一下，确认一下，你忙碌着我的忙碌，一只蚂蚁确定了另一只蚂蚁相似的存在，彼此互相心领神会，心照不宣地互相证明彼此不是怪物，互相确认仍然很正常，互相带给彼此某种温暖，大概这就是这种看似无意义交流的意义吧？

“哈哈，我太喜欢Uber这份工作了，你看，我可以跟各种人聊天，听到各种不同的故事！这也包括你，谢谢你哦。” 快到的时候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嗯，其实这句话我经常说，因为我有机会跟不同的乘客说呀，就像蚂蚁重复地对着另外一只蚂蚁碰一碰它的触须。

“哈哈，我也很高兴。今天早上，以非常愉快的心情开始啊！刚才的睡意都没有了，谢谢你。”

“那太好了，希望你一整天都能这么开心，不再感到疲累了呢。”

他开门的时候，我很自然地伸出手，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我们使劲地握着，彼此摇晃了几下，我感觉到他和我自己都有一种被温暖的感动，甚至有些激动呢，简单的寒暄，却能给彼此带来放松和愉快的心情，多好呀，再也不该在内心里嘲笑别人的毫无内容的聊天，本来人们聊天的醉翁之意并不在酒呀，人生哪有那么多新鲜的有内容有思想的话呢。

“注意安全。” 他说。

“我会的，下次见。” 我回答。

于是他走向了他的挖土机，我开着车慢慢地经过了他的身边，彼此相视一笑，然后各自携带着自己的身体进入生活的下一场忙碌，一只蚂蚁碰完了另外一只蚂蚁的触须，彼此明白，我们都在默默地没有差别地忙碌着，于是心里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我们并不孤单，我们只是像别人一样，忙碌地像一只蚂蚁般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