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翻开的日记(小说)--永别了 【全文完】
“永别了,令儒!”
“永别了,令儒……”漫云忍不住在嘴里轻轻咀嚼这几个字,依然能品味到当年锥心的痛苦和苦涩的泪水。她甚至能看见自己坐在驶离太原的火车上是怎样的失魂落魄,怎样浑然不觉地回到了北京城,怎样坚持着歪歪斜斜地在深夜时分摸进了家门,又是怎样难以自抑、扑到一直等待自己的挂着一脸凄凉笑意的母亲的怀里,泪如雨下……
她果真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见令儒。即使后来令儒几次三番托人寻找她请求见面,漫云也都一概置之不理。很久之后,她隐约听说那个德国女人最终依靠到一个美国人,不久就离开了令儒。
对漫云来说,结束了就是结束了。令儒不再是当年那个贫穷瘦弱、纵然一无所有却清清白白地深爱着她的那个青年。他是别人的丈夫了,再不与她相干。漫云甚至不知道后来留在大陆的令儒是活着还是已死去。
令儒之后漫云未尝没有遇到心仪她的男性。最令漫云心动的是令儒的大学同学范归年。归年极其聪慧博学,很早就在大学里任职教授,他是漫云仅识的一个没有出国留学的镀金经历,而得到著名大学教授职位的人。
归年因令儒而认识漫云,之后十余年都与漫云交游甚笃。在漫云跟令儒离婚阶段,正是归年不断给漫云写信并寄来书籍安慰她振奋她。甚至在卢沟桥事变后,漫云携着母亲和念梓克庸南迁,任职安徽省时,归年还主动邀请他们住在自己的庄园中,把最好的上房清扫出来给漫云他们居住。
那段日子每天清早,归年都会让家里的佣人给漫云剪来新开的各种鲜花,总是把庄园里最先熟的果子端来给漫云品尝。只要漫云走出房间到花园里闲逛,归年一定会很快出现在花园里一路相陪,谈文学谈时政谈教育。漫云一直以来跟男性朋友交往都心无芥蒂,不过撞见过几次归年妻子之后,漫云就意识到,归年妻子是旧式女子,看不惯女性跟男性在一起相谈甚欢的场面,于是就尽量不再出门,并且很快搬出了归年的庄园。
“你那么认真又有何用?归年待你好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妻子思想守旧,性格木讷无趣,也的确不相称他。”江一屏劝漫云,做人做事不要因为太刻板而耽误自己的幸福。那时候江一屏已经跟周绪封离婚,和孙昊铭同居在一起。
漫云淡淡一笑,“我怎么能把别人加诸我的痛苦加诸到另一个无辜的女子身上呢?那样我不是比妓女还坏?她们无知而犯错,我是知而犯错。”
她就是这样的女性,用她的好姐妹蒋夫人宋美龄的话说——“难得的倔强独立自尊自爱的新时代的女性”。她骄傲她是这样的女性。
风不知何时小了。
“黄妈怎么还不回来?”漫云想。
她微微地睁开一缝眼睛,看到日记本的内页正一页页倒下去,倒下去……最终完全合上。只余下灰蓝色封皮正中那几个娟秀的字:“今日之青年女子”,旁边没有署名。
漫云很清楚,像无数经过这人间的无名氏一样,这本日记或许将再不会被翻开,而它所记载的一个青年女子的故事也将随风而逝,最终被遗忘,仿佛她从来没有来过人间一样。
这一点,其实在民国三十八年,漫云她们几个政治女性在离开大陆的飞机上忍不住抱头痛哭时,她们就意识到了——“这就离开了吗?我们的青春都奉献在这里了呀!这个国家的历史有一部分是我们用生命创造的,就这样被无声无息抹去了吗?”
对漫云来说,几乎整整三十八年的奋斗和努力。
“就这样被无声无息抹去了”——二十多年过去,这句话被如今的漫云肯定地赞同。然而日记本上“今日之青年女子”几个字仍勾起了漫云嘴角一丝几无可见的微笑。
抹去了又怎样?但是她们那一代人知道这几个字的意义。只有她们那一代人带着后来者难以理解的崇高的理想和追求去奋斗,只有她们那一代人才能理解她们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中所付出的代价,只有她们那一代人才懂得她们在那时代滚滚的浪潮里怎样热烈澎湃地生活过,只有她们为一个梦想中美丽的未来无怨无悔地付出过……
而现在,未来已来。
漫云已经看到,她们那一代人为之奋斗拼搏的理想正在如今的女性念梓她们这一代中实现,她相信,未来女子的未来,只会更好。当然那更好的未来需要后来女子们的努力。只是那未来的一切与漫云太遥远了。
岂止未来,人世间的一切都与漫云远了,远了,更远了……
漫云隐隐约约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接着是黄妈惊惶地叫,“许先生!许先生!……”
然而连黄妈的叫声也远了。
朦胧中漫云又听到一声遥远的呼喊,飘渺又清晰,“许小姐!许小姐!”
那么年轻干净的嗓音。
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漫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轻轻回过头去,看见了最初穿过人海向她奔来的令儒……
(全文完)
2021.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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