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人生第五章3
清源車站是東北鐵路幹線——綏佳線上的一個中等車站。蓋著白琉璃瓦的候車室還是日偽時期的老樣式,凸起的八角樓的玻璃窗上鑲著鐵條,車站兩側的圓筒式碉堡還沒有扒掉,槍眼被磚砌死了,做了車站的倉庫。清晨五點鐘,丁育心就來到這裏,此刻,他在這個車站上已經等候整整四個小時了。他看了至少有二十次手錶了,焦慮不安的心情隨著時間一秒秒的消逝越來越沉重。他倚在圓筒式碉堡上,心像被一只巨手托起來了似的,懸著夠不著底兒。育生哥為什麼會失約呢?莫非他遇到了什麼不幸?丁育心不敢往深處琢磨,但心裏又不能不想。越想,心情就越焦灼。
又一次南行的客車到站了。丁育心膽怯地眯縫著眼睛瞄著匆匆下車的旅客們。多次的失望讓他產生了一種恐懼心理,所以這次他沒有再到月臺上去全神貫注地尋找他想要找的人。從昨夜上車到現在,丁育心是連一口水都沒有喝過,可是他不覺得饑渴,饑渴的欲念已被心中越來越沉重的擔心擠得無影無蹤了。
他靠在碉堡上,歪著頭,似乎漫不經心,其實每一位下車的旅客也沒有逃過他的眼睛。猛然,托著他心的那只巨手松開了,他像一只歡快的小鳥向月臺上飛奔去,心目中的目標在他幾乎失望得快要哭了的時候終於出現了!
“你怎麼才來?”丁育心噘著嘴,揚了揚腕上的手錶說:“你看,晚到幾個小時,把人都急死了!”
“噢,這趟車晚點了六個小時。”丁育生笑著說,“我原先計畫得挺好的,行了,算是我失約了,道個歉好嗎。”
“哼!失約,失約,你知道人家會想到哪兒去?”
“你來時誰也不知道吧?”丁育生故意變換了話題,問道:“那件事辦得怎樣?信送到了嗎?”
“恩,”丁育心點頭說,“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的。”
“高平怎麼說的?”
“他讓我告訴你四個字:故事新編。”
“故事新編?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意思,他好像沒有什麼事似的,只是問媽媽身體好不好。”丁育心睜著大眼睛如實回答。
丁育生低下頭,好半天沒再說話。過了許久,他歎了一口氣說:“唉!這事以後再說吧,走,咱哥倆到街裏去。”
兄弟倆沿著平坦的柏油路向縣城裏走去。
“我給你帶來了二百元錢。”丁育心說,“這是我背著媽媽從學校借的,窮家富路,在家千番好,出門事事難啊!”丁育心說話的語調都變了,他幾乎要哭了。
“我已經不需要錢了,錢你帶回去吧。”丁育生攥住了弟弟的手在路邊站住了說,“現在我有的是錢。”
“你?你哪來的錢?”丁育心掙脫哥哥的手,盯著丁育生的臉問:“你?你幹了壞事?”
“哈哈!”丁育生瞧見弟弟這副神情,爽朗地笑出了聲說道,“瞧把你嚇的,我的錢並不是偷來,搶來的,是你玉傑姐姐給我送來的。”
“她?她什麼時候來過?你要她的錢想幹什麼?”
“她的錢不好花嗎?”丁育生詼諧地問,“她的錢有胭脂味?”
“哼!”丁育心用鼻子哼了一聲說,“難道在這種時候,你還想美事兒,你想學於連?想當渥倫斯基?”
“哈哈……哈!”丁育生大笑起來,他用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說,“對於男人和女人的事,你還不太懂,將來你會懂的。我決定的事不會改變,就像你永遠是我的親弟弟一樣。我需要她,不僅是需要她的錢,而且還需要她這個人,需要她給我力量,為我解開一團謎,為我開通一條可行的道路。”
“這麼說,你不打算到姑姑家去了?那你想上哪兒?”丁育心驚疑地望著哥哥。
“你放心吧,哥哥無論到了哪里,到了何種地步,也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的。”丁育生緊握著弟弟的手仿佛是在宣誓一樣說,“我永遠不會出賣自己的靈魂!”
一輛公共汽車從車站方向駛過來了。丁育心說:“走吧,站在這兒怪顯眼的,我今天陪你一整天,晚上坐車回去。”
“不,你得明天才能回去。”丁育生說,“你玉傑姐今天晚上來,她來了以後你再回去。”
“她來幹什麼?”丁育心生氣地說,“你真的要和她一起走嗎?哼!這真叫我失望。”
“別這樣,育心,你不要鄙視她,也不要鄙視我。”丁育生說,“她對我是最忠誠的,我們之間的感情才是最聖潔的,我們要手挽手,肩並肩地去迎接未來的挑戰!”
聽了哥哥的這幾句話,丁育心覺得很不是滋味。他低頭默默無言地走了一段路,即而又抬頭鄭重地望瞭望哥哥。仿佛哥哥在他的眼裏變得陌生了。過去氣宇軒昂的哥哥怎麼會變成眼前的這個行為和言辭互相矛盾,庸俗和虛偽的哥哥呢?
“哼!你這樣不覺得羞愧嗎?”丁育心終於厲聲譴責說,“拐騙有夫之婦私奔,這是罪孽!還談什麼不傷天害理?不出賣靈魂!”
“哼哼!”丁育生冷笑著說,“你罵得好!罵得痛快。但是你單純得像張白紙。你過去不是說過嗎?你看透了人們那殘忍自私的靈魂,看透了這骯髒齷齪的世界,你看透了卻不敢出觸摸他。我也看透了。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是醒著良心說憤話,豈知魔鬼是不講良心的。如果論起來,你是天真,幼稚,而我則是明智聰睿,行了,咱哥倆不爭論這些了,你難道希望咱哥倆在分別之際還要辯論一場嗎?”丁育生又拍拍弟弟的肩膀。
丁育心悶頭不響和哥哥一道走了。他們在街裏吃過午飯,下午又看了一場《沙家浜》,丁育心的情緒始終不高,也不知是什麼緣故,他仿佛覺得哥哥和自己疏遠了,陌生了似的。傍晚,他們又來到火車站,一路上,儘管丁育生仍在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人生的大道理,可是丁育心既沒有和他辯論,也沒有打擾他的興致,他只是緘口不語,像個木頭人一樣跟著丁育生默默地走著。
“育心,你讀過《我的奮鬥》這本書嗎?”丁育生說,“希特勒的人生觀你覺得怎樣?”
丁育心仿佛沒有聽到這問話似的,沒有答腔。
“野心,狂妄和不可一世,”丁育生說,“這也可以叫做氣魄,叫做膽識。臨危不懼,遇事果斷有雄心,這才是大丈夫的性格。無情和殘忍是人性,就像憐愛和善良是人性一樣確鑿!道德和法律規範不過是人類套在自己身上的枷鎖罷了。馬克思也說過:暴力是舊社會脫胎到新社會的助產婆。所以,希特勒的人生觀也有值得欣賞的一面……”
丁育心對丁育生的侃侃而談一句也沒有聽。他在想,在思索,為什麼自己在世間千千萬萬個庸俗的人身上所窺見的通病,在自己一向崇敬和欽佩的育生哥哥身上也這樣的顯著昭然呢?自己過去曾把哥哥視為學習的楷模,而今,向他學些什麼呢?他停住腳步,不禁仰臉認真地望著哥哥。丁育生被弟弟奇異的盯視所困惑了。他不禁問道:“你怎麼用這種眼神看我呢?”
“我覺得你好像變了,變成了一個我所陌生的人。”
“我是變了,不過,你也在變嘛,整個社會都在變嘛,不變就會被淘汰,就適應不了時代的潮流。”
“那你這些滔滔不絕的大道理都是為了騙人嗎?”丁育心忿然地說,“騙別人,裝潢自己,也欺騙自己誠實的心靈,喝麻醉藥?”
“這……?”丁育生被弟弟尖銳直率的話語所刺激,漲紅了臉說:“這無法理解嗎?你認為我是在說假話?”
“哼!表裏不一,你的言辭和你的行為不符,這是什麼?你這是騙人!是在騙我,騙你自己,騙你自己的親弟弟!”丁育心幾乎是在吼叫。
“這……”丁育生被弟弟連珠炮式的譴責而震驚,他怔在那兒。是呀,自己的思緒是混亂的,面前的路是渺茫的。自己嘴上所說的理論都是自幼就在頭腦裏紮下根了的,而自己要走的路卻是幾天以前才決定的。自己是矛盾的,無怪乎連自己的親弟弟也這樣看。
一列客車到達了。丁育生說:“走吧,看看你玉傑姐來沒來。”他說這句話時毫無表情,方才滔滔不絕的興致消失了。
“噢,她來了。”丁育心捅了捅正在沉思的丁育生說,“她在月臺呢。”丁育生順著丁育心所指,果然,劉玉傑手提著一只皮箱,站在月臺上的水銀燈下正四處張望著。
“我去喊她一聲吧,”丁育心說。
“不,不用的,”丁育生說,“她反正會過來的。”
下車的旅客幾乎全走完了,劉玉傑才朝檢票口走過來。她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四處望著,當她發現了站在檢票口外面的丁育生時,才興奮的急速跑過來,邊跑邊喊道:“哎,你怎麼在這兒等著呢,我還以為你沒有來呢。”她出了檢票口,丁育心上前去接她的皮箱,“不……不用你提。”劉玉傑笑了笑說,“這不重,還是我自己來提吧。”
丁育生卻一聲不響地伸手就接過了劉玉傑的皮箱說:“走,一起到街裏去吃點飯吧。”
“不,我想回去。”丁育心徒然產生想離開,儘快離開的念頭。他說:“半小時後就有回翠嶺的車,我應該回去了。”
“幹嘛這麼著急呢?”劉玉傑斜眼望著丁育生說:“你們兄弟倆該說的話都嘮完了嗎?”
丁育生臉色很深沉。他沒有看劉玉傑,只是鄭重地望著弟弟說:“好吧,你回去吧!我知道你是怎樣想的,不過,我永遠是你的親哥哥,即使到了天涯海角,我也會永遠懷念弟弟,牢記著我們的手足之情的!”
丁育心被哥哥的話打動了,他覺得眼睛濕潤了,好像要掉淚了,可當他抬眼望見劉玉傑,終於又忍住了。他用深切的語氣說:“哥哥,我知道你的性格是多麼的執拗,我也不想再多說什麼了,我只告誡你一句話,那就是堂堂正正的做人,做一個真正的人!”
兄弟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兩個人都哭了,而且哭得挺傷心,挺悲切的。
劉玉傑說:“喲,瞧你們哥倆,都像小孩子似的呢,一時離別又不是以後不能見面了,幹嘛哭哭啼啼的。我們都高高興興地分別,別這樣不爭氣,好嗎?”
丁育心嗔惱地瞪了劉玉傑一眼,這是丁育心自從認識劉玉傑以來第一次用怨恨的眼神瞪她。他心裏忿然地說:“哼,你當然高興了,我擔心的就是哥哥帶你一起走。”
丁育生又緊攥住弟弟的手說:“生離死別,是人生最大的痛苦。弟弟,你以為我心裏會好受嗎?難道我不熱愛祖國,不眷念這塊熱土嗎?你放心,我會永遠記著你的話,無論在天涯海角,我都會永遠懷念你,懷念親人們的,我……”
“哥哥!”丁育心禁不住喚出聲來了,他又撲到哥哥的懷裏,久久的不願離去。過了一會兒,丁育心抬起頭誠摯地說:“哥哥,你記著,你如果需要我時,就給我寫信或拍電報,我立刻就會去找你的。”
正是華燈初放的時刻,丁育生眼望著育心弟弟一步步朝著燈火明亮的候車室走去,他走得很慢,但是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丁育生心裏像刀絞般難受,他對劉玉傑說:“吃完飯,今晚咱們也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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