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真的记不起来了？我不信。
　　一切都因我而起。要怪，只能怪我。
　　那一天，是我七岁的生日。奶奶说，我记性不好，过生日要吃个头母鸡蛋。奶奶说的头母鸡蛋，是一只小鸡长大后，下的头一个蛋。
　　奶奶养了很多鸡，在临近生日的那几天，要是在往年，她就会指着一只抢食的鸡对我说，乖孙子，这只小母鸡快要下蛋了，你把它看好，头一个蛋收好，生日那天煮给你吃，你吃了记性就好了。
　　我记性真的不好，经常丢三落四的。鸡蛋捡起来，我就请你把这个鸡蛋藏好。到我生日那天，那个鸡蛋就变成我们两个的美食，我先咬上一小嘴，又让你咬上一小嘴。
　　七岁的生日那年，我们小龙山生产队办起了公共食堂，奶奶养的鸡，被人家当做资本主义的尾巴割掉了。莫说是鸡了，连鸡毛都不见一根。
　　那一年过年以后就开始饿肚子，从公共食堂打来的饭，每人只分到一小碗，野菜还占了一大半。吃惯鸡蛋的我，夜里做梦时，都在想着鸡蛋。那天午后，我就跟你说，奶奶家没有鸡蛋了，我外婆家有，只要你跟我到我外婆家，鸡蛋随你吃。你就跟着我，从村北绕过大龙街，经过白龙山下的九弯十八拐，到了龙源河的铁索桥边。
　　我拉着你的手，告诉你过了河，再走一小截路，就是我外婆家了，就可以吃鸡蛋了。你把手缩回去，死死地抱在胸前，你说铁链子会断，你不敢过，河里有水鬼会扯脚......
　　我就从桥这头跑到桥那头，又从那头跑回来，我告诉你铁链子不会断，不怕得，河里也没有水鬼。你硬是不敢过，你说你不去我外婆家了，要去我一个人去。你虽然跟我一样，也是属龙的，但你比我小了八个月，要得好，大带小。你不去，我当然不敢一个人去。我就问你要去哪里，你说你要我跟你去找你大姐，你说你大姐在河东煤矿煮饭，只要找着你大姐，我们就有肉吃，有白米饭吃。那年头日子难过，吃肉吃米只有等过年。你这么一说，我的口水就淌出来了，我就催着你快走，赶快去找你大姐。
2
　　河东煤矿当然在河东。
　　我们当时在河的西边，假如你敢过铁索桥，从河东往南顺河岸走，只要走上两三里路，就到河东煤矿了。你不敢过铁索桥，我们从河西往南走，就要过一条小河，绕好几里路，从踏水桥上过。
　　河东煤矿的职工大多都住在河西，工人们为了上下班方便，将那些大腿一般粗的木桩打进河里做支柱，支柱上面用铁丝绑上一些小一点的树杆和树枝搭起来的简易桥。
　　这样的桥，到涨水的季节，经常被河水冲走，冲走后，水小的时候又再搭起来。现在，当年撘建踏水桥的地方，已经建起一座钢筋水泥的大桥。这是后话。
　　当年的我刚满了七岁，你才六岁多一点。我们都不知道踏水桥会被河水冲走，我们也不知道一年要撘一次。我们更不知道的是，这几天河水在涨，连大人们都不敢过了。无知者无畏。你不知道就不会害怕。你从桥西跑到桥东，又从桥东跑到桥西，说大全哥，不怕得，这桥稳得很。你不怕，是因为你跟着你的大姐走过多少次了；我怕，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走过。就像过铁索桥一样，我不怕，是因为我母亲带我经常走。
　　事情过去了很多年，我常常会想，要是我当时也像你一样，壮着胆子跑过踏水桥，也就无事了。当时的我走在踏水桥上，看着前方一个一个的波浪打来，头晕乎乎的，心是虚的，脚是软的。我壮着胆子走了几步，就爬在桥上，胆战心惊地往前挪。这事过去了好多年，做梦的时候还会梦见那条河，还会在梦中惊醒。
　　我慢慢地爬着，你在岸边眼巴巴地望着我，大声地喊着我快点快点！我爬啊爬，爬啊爬，白米饭在诱惑着我，爬到一半多一点，你突然大声地哭着尖叫起来，大全哥，你还不快点，后面的桥被冲走了。我回头往后面望了一眼，发现我爬过的地方，桥真的不在了。那时候我的感觉就是桥马上要倒，我只有死路一条了，假如我继续爬在桥上，当然是必死无疑了。爬在桥上是死，站起来还有活的希望，我再也顾不了什么，咬咬牙狠狠心，站起来不要命地向你跑来。跑到离你两三米的地方，就落到河里。好在这儿水不深，才捡回一条小命！
3
　　回到岸上的我，把一切责任推在你身上，把你当成了仇人。我扑在你身上，用脚往你的肚子上踢，用手往你脸上打，你一动不动的任由我打，不还手也不还口，我打累了，爬起来，歇歇气，就往牛白海子走，我要到我的外婆家去，我要去吃我外婆家的鸡蛋。
　　从踏水桥边到我外婆家，要从东北方向走；从踏水桥边去找你大姐，要从东南方向走。你说你找不到路了，要跟着我去我外婆家。我说你今天差点害死我了，我不准你去，你死远点！你不说话，我快你快，我慢你慢，我停下来不走望着你，你也停下来不走望着我。走到牛白海村口，我在路边的篱笆上拔起一根棍子来，说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要把你打死掉！你再也不敢往前走了，蹲在路边放声地大哭起来。
　　那一天，外婆正好在家，外婆看到我这只浑身都是泥的落汤鸡，赶紧热了一锅水，让我洗干净，又换上了我表哥的衣裳裤子，才静下心来问我是咋个来的？是跟哪个一起来的？我不想告诉我外婆你也来，我就抓着我外婆的衣裳，放声大哭，我说外婆我要吃鸡蛋，我饿死了。
　　外婆家的房子很高，是那种老式的瓦房，有四层楼。在四层楼的楼顶上，中间只有一人高，两边很矮，那是我外婆睡觉的地方。从三楼到四楼，有一张竹子做的小梯子，任何人都上不去，任何人都不敢上去，外婆在四楼的墙洞里面，偷偷地养了一只鸡，任何人都不晓得。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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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用衣兜兜下两个鸡蛋来，还有几个大洋芋，这些东西现在看来不稀奇，那时却是救命的仙丹妙药了！外婆家是出煤的地方，随便从什么地方掏个洞，都是煤，一年四季火不熄。外婆先把鸡蛋放在一个小吊锅里煮着，又把洋芋埋在火灰里闷着，等鸡蛋煮熟，外婆剥了一个鸡蛋递在我手里，让我慢慢地吃着鸡蛋，又开始问我今天是跟哪个来的？我才吞吞吐吐地告诉她，是跟你一起来的。我外婆又问我你到哪里去了？咋个不跟我一起来？我实在瞒不住了，才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吞吞吐吐地讲了出来，只不过我为了让我的外婆也恨你，就隐瞒了我今天喊你来牛白海过铁索桥的经历，我说是你哄我来的，要哄我到河东煤矿你大姐那里去吃白米饭，差小点把我淹死了，我才不准你来牛白海。慈祥的外婆马上就变了脸色，说你这个小死娃娃，你跟他是一个公公奶奶，他爹跟你爹是一个奶头吊大的亲弟兄，他的外婆是你的外婆，你的外婆也是他的外婆。他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咋个会对得起他的爹妈，咋个对得起你们的公公奶奶！
　　我外婆说到这里，扯起一根撵鸡的竹棍，往我屁股上拍了几下，又揪着我的耳朵，让我赶快带着她去找你。还好的是，你没有走远，也没有出事。你也没有记恨我，照样地喊我大全哥。
4
　　一晃眼，六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从小孩长成大人，又从大人变成老头。我们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我们之间的情谊，比亲兄弟还要亲。
　　你说你想不起来，怎么可能呢？你肯定想得起来，只是你的心胸比我宽，你比我更会做人，你怕我尴尬，你不愿意提起这回事罢了。
　　只不过，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时间越长，越会感到不安，就像鱼刺卡喉，不吐不快。现在，我很想当面真心实意地跟你道个歉，我这个做哥哥的，不配做你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