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時間：2014/03/08

演講地點：中研院 

講師：中研院近史所　陳永發教授 

演講題目：毛澤東為什麼感謝日本侵略：論抗戰中之國共關係 

2013年11月中研院近史所曾舉辦「國共關係與中日戰爭」國際學術研討會， 陳老師曾在當時發表「毛澤東為什麼感謝日本侵略」的專題演講。這次演講的大綱，主要來自當時的論文。 　　

陳老師先解釋為何會有這個題目。本來有人邀請他講抗戰時的國共關係。陳老師想到毛澤東在1964年7月10號的話，所以把這句話加上一個為什麼，就成了這個主題。這篇文章參考了蔣介石與王世杰的日記。陳老師強調因為文章很長，沒辦法全部講完，所以今日只能從宏觀角度來談。 　　

1964年7月10號的對話據說是這樣的。當時日本左派的社會黨拜訪中共，並為日本曾侵略中國之事向毛澤東道歉。據傳毛說不用道歉，若不是日本侵略，今天我也不會在天安門接見你們。這段話被許多人解讀為，毛澤東感謝日本，承認因為日本侵略，共產黨才能東山再起。但在中共官方資料沒有這段紀錄，網路上資料卻很多。若把網路資料整段讀完，可以感覺毛的意思是：一、鼓勵社會黨發動革命； 二、鼓勵他們反美。並不是感謝日本幫助中共奪取政權。 　　

陳老師也提到一本書《毛澤東思想萬歲》。這是文革時期紅衛兵編印的書，並非官方正式出版，因此版本很多。此書約有一兩個版本提到這段話。陳老師也認為毛澤東這段話應該是真的。 　　

接著進入抗戰時的國共關係。陳老師先播放三張抗日戰爭形勢圖作為切入。 



1937年抗戰形勢圖http://203.68.236.93/doc/discuss/china/1937.jpg




1941年抗戰形勢圖http://203.68.236.93/doc/discuss/china/1941.jpg



1944年抗戰形勢圖http://203.68.236.93/doc/discuss/china/1944.jpg　　

陳老師說三張圖來自軍史館資料。三張圖都有一個問題。大部分的中華民國都畫成黃色，會使人誤以為這些都是國民黨的地盤。其實國民黨只是表面上統一中國， 對各地控制力未必深入。藉由南征北討、剿共，才逐漸把控制力伸到各地。但即使如此，實際上國民黨統治力還是在江蘇、浙江一帶。四川、華北仍舊不算蔣介石地盤，東北、新疆、外蒙、西藏就更不是了。我們看這些地圖是有危險的，要知道蔣介石地盤沒那麼大。 　　

蔣介石政府的經濟基礎是關稅、統稅、鹽稅，田賦則交給地方。蔣依靠江蘇、 浙江稅收，成功維持一個中央政府，並以此壓住各地軍閥力量，逐漸建立一套中央系統。我們要先有這個概念才行。 　　

日本的進攻由北往南，由東往西。在上海一帶的戰爭等於一開始就打蔣的核心。 所以蔣在上海、南京失陷後先後遷到武漢、重慶。這就等於蔣丟掉自己最富有、核心的地盤(沿海)，跑到別人的地盤(重慶)發展。所以他能撐過抗戰八年是很不容易的，更何況抗戰中需要的資源比以前更多！ 　　

中共在抗戰初大約有四萬兵，蔣則有兩百萬。雙方根本不能比。中共最慘時只剩下七個縣，幾乎都是當時中國最窮的地方，比南方鄉村還要窮。日本為阻擋蔣介石聯共聯蘇而發動侵華戰爭，而中共雖發表共赴國難宣言，毛仍想辦法維持獨立性。 　　

毛澤東以三國志的觀點形容八年抗戰。他不認為抗戰是中共服從於國民黨，而是中共保持獨立系統。至於國民黨的命令，若對中共有利就服從，不利就不從。他說抗日是把國共內戰變成三方角力，不能忘記培養自己的勢力，所以當時日、國、 共也是三國對立。針對愛國這件事，是不是代表要跟日本拼命，不讓他們佔領任何一片土地呢？毛說那樣是愛到蔣介石那個國，真正的愛國是要幫助共產黨。當然這在當時共產黨也是有爭論的。（徐高阮就是中共黨員，主張中共與國民黨合在一起， 最後脫離中共）。 　　

因為各地軍閥與國、共都各懷鬼胎，不能真誠合作，所以日軍所向無敵。但日本不知道蔣的底線在哪？所以無法像先前一樣，把蔣拉到談判桌協商停戰。在淪陷區裡面，日本控制力較強，國共兩黨都無法使用當地資源。最後理論上淪陷區皆給汪政府管理。日本本來也認為中國沒有抗日能力，給點教訓就能讓中國人屈服。結果沒想到蔣介石這次不肯談判，甚至硬撐這麼久。其實一開始日本比較擔心的是蘇聯。結果最後沒有北上跟蘇聯打，反而南下跟美國開打。而南下的目的之一也是為了結束中國戰場的戰爭。 　　

抗戰時中共搶佔敵後地區。國民黨給他們半合法空間活動，新華日報可在重慶發行，中共也可參加國民參政會。不過中共還是把重點放在敵後而非重慶。 　　

陳永發老師認為日本與蔣介石一開始都沒想到日軍竟能打到南京，所以日軍打下南京，雙方都有些驚訝。日軍本以為攻下南京，中國會投降，結果也沒有。於是再打到武漢。武漢為九省通衢，通南通北都可以。不過1938年蔣介石炸掉花園口的黃河堤防，使平漢鐵路以東成為黃泛區，因此阻礙日軍交通力。等到1944年日軍打通平漢路，才能繼續大量運兵。 　　

中共被收編後，軍費都由國民黨發放。蔣可藉此控制共產黨，甚至曾以為可以因此把中共融化。 　　

平型關之役是抗戰初期中共打贏日軍的勝仗，中共吹牛自己殲滅日軍板垣師團。 其實這只是小規模戰役，中央軍與晉軍也出了許多力。但當時淞滬會戰大敗，蔣自己也沒空搞清楚真相，還發電報祝賀。這在當時就發揮強大宣傳作用，讓大家以為國民黨很不會打，而共產黨很會打。其實中共也是死傷慘重，所以毛學會不要跟日本硬碰硬，要去敵後發展才有機會。意思就是要組織與動員農民。 　　

1938年日軍到了武漢。蘇聯擔心國民政府垮掉，也怕中共惹毛蔣，所以蘇聯還增加對蔣的援助。日軍也認識到，不應該再擴大戰爭規模了。所以日本之後改成加強對淪陷區的控制，亦及盡力縮小敵後區。 　　

在敵後的戰爭，國共兩黨態度不同。國民黨並未有效地組織敵後區的力量與政府，所以常常是國民黨的組織垮掉後，共產黨進去發展。國民黨在敵後的力量很分散，甚至派系問題非常大。中共則非常一致。所以在敵後區共產黨具備更大的動員力。 　　

陳永發老師提到國民黨在敵後區的工作人員，代表有朱懷冰、張蔭梧、丁樹本等等。但時間不足，陳老師僅說到他們的組織最後都垮了。 　　

除了敵後區的組織失敗外，國民黨在游擊戰的表現也不好。但這是不應該的。 因為國民黨在南嶽、西安都成立游擊訓練班，結果這些人到了前線還是不會打游擊 戰！國民黨也不像共產黨那樣成功發揮農民的力量，因此表現很差。 

1941年以後。日本發現無法讓蔣屈服，又要加強對敵後的掃蕩/清鄉。此即中共宣傳的，日本有所謂三光戰術。陳老師認為三光戰術應該是真的存在。 　　

1941年3月發生的中條山戰役，地點在山西南部。此地國民黨部隊分四個系統， 統帥互不喜歡。這裡腹地狹小，土地又貧瘠，3/4食物要靠外地補給。因為以上緣故， 雖然此地國軍人數比日軍多，最後還是被掃掉了。後來在山東、江蘇也有類似狀況。 這些例子說明國民黨的派系問題，對抗日戰爭有何影響。 　　

到了1944年，大家都以為日本已是強弩之末。但日本發動日本史上規模最大的作戰(一號作戰)！這場大戰也給中共有更大機會發展敵後戰場。此時中共有三隻軍隊在敵後發展。國民黨則局勢大為惡化，丟失河南、湖南、廣西這三個人力、物力資源最充足的地方，以後只能由四川供應。而這當然會讓四川人更痛苦！ 　　

以上大概是陳老師既有論文講的抗日四段。以下是陳老師最近讀了郝柏村討論抗戰文章的心得。 　　

陳老師轉述，郝說抗戰時國民黨有以下優勢：中央執政、國際關係、軍隊優勢。 但陳老師認為這些未必是優勢。身為中央政府有好有壞。中央不可丟棄土地，但共產黨可以丟。蔣丟了南京、上海，需要重建一套吸取、運送資源的體系。雖然勉強在四川恢復中央政府，但仍對農民產生重大負擔。中央在此時反而變成增加負擔的虛名。對當時國民黨最有用的就是握有給中共錢的權力。但就算不給錢，中共也會自己想辦法。 　　

國際外交也會一直變。就像抗戰初期，蘇聯才是援助中國最多的國家！不過蘇聯還是有偷偷援助中共。對美關係也是會變的。珍珠港才是美國援助中國的開始， 看過齊錫生的大作《劍拔弩張的盟友》，就知道美國給蔣的資源並不多。美國人看到中共在敵後發展不錯，以及中共得到農民支持，反而因此不希望國民黨消滅共產黨。 　　

軍隊優勢。其實國民黨最好的軍隊在抗戰初期大多在淞滬與台兒莊毀掉了。而各地軍閥仍不大聽中央命令。原本中央勢力夠強還壓的住，但退到四川就未必了。蔣介石日記也寫到，因為龍雲之故，他在抗戰時對雲南的控制力是不夠的。雖然如此，蔣介石還是成功在四川維持著中央政府，不過這建立在榨取農民的條件上。所以他的田賦徵實，就是把以前由地方政府負責的田賦，改由中央徵收。 　　

但在一號作戰，國民黨軍還是擋不住日軍，即使蔣介石投入中央軍都擋不住。 所以1944年要重新整軍。雖然美國提供不少幫助，但其實成果有限。原本說好的新式武裝師也由36師減為18師。 　　

所以蔣的軍隊雖多，當時素質其實是不好的。因此1945年國共第一戰(山西長治)，國敗給共。當時中共火力比國軍差，成功利用農民力量，才打敗國軍。 　　

最後陳老師認為郝柏村忘記問一個問題：中共怎麼組織動員農民的力量？陳老師認為中共成功之處在於打漢奸(真正窮人階級不會當漢奸。中共剷除漢奸時，還可藉此沒收他們的財產)、減租減息(這其實也是三民主義的理想)、合理負擔(閻錫山也嘗試過)。以上政策有些是國民黨提出的。但國民黨做不到，共產黨辦到了。中共在農村的組織成功，並且反對和平土改，要農民對抗既得利益者。這成功拉攏農民。 國共的鬥爭不是單純誰掌權，而牽涉到背後的制度問題。因此國民黨沒有共產黨的群眾基礎。所以徐蚌會戰，國民黨擁有很多現代化軍隊，卻大量餓死。有人聽過中 共軍隊餓死嗎？這就是兩邊的差別。很遺憾郝柏村沒注意到這些。 

問題與討論 

1 我相信事實只有一個，但知道事實的人只有少數。中共那邊都說是中共打贏抗日的，國民黨的聲音反而小。請問教授如何撥亂反正？讓大家知道是我們打贏的！ 

答：事實就是事實，不需要過度強調。國民黨有兩百萬軍隊，抗戰怎麼可能不靠他們？百團大戰是中共在抗日的另一場大戰，也被他們吹得很神。但你比較日本資料後，會發現兩邊兜不攏。日本一開始被驚嚇，但之後迅速反擊，中共也損失不少。 所以毛澤東後來還強調百團大戰不是他的主意。 　　 　　

在敵後，即使中共不打日本，日本也可能去打他們。中共為了生存，還交待軍隊不要跟日本衝突，要衝突就打偽軍。真不行，就白皮紅心(投降敵人但心向中共)。 　　

而國共兩黨都說對方會向日本人妥協！中共罵國民黨有汪精衛，國民黨罵中共是蘇聯傀儡。但蔣毛兩人都沒有跟日本妥協是真的。 　　

我不想去撥亂反正。而且我們這邊也有教條。上層的人有時也搞不清楚狀況。 所以我不想去挑戰誰最抗日這件事。我講的是比較超越這個層次的問題：這給了中共鹹魚翻身的機會。 

2 在2013年有外國人寫書，也提到剛剛老師說的白皮紅心。內容寫中共與日本有共識：我不打你，你不打我。請問有沒有史料？ 

答：我沒看過你說的書。但1943年中共確實有人去見汪精衛。蔣介石在報紙暴料， 毛澤東則拼命否認。但我想毛事先並不知情。 　　

另外我很想討論閻錫山的地位。蔣罵中共是李自成，閻錫山則是吳三桂！還說他不惜與李自成合作對抗吳三桂。因為閻錫山軍隊有許多日本人，也得到不少日本軍火打共產黨。雖然以前台灣都說中共在東北取得日軍軍火，但其實日軍軍火大多給了國民黨。國民黨最大失策就是馬上把日軍送回。中共四野大約有兩到三萬日本兵，許多是技術砲兵。 

3 中共說他們抗日證據都在《華北治安戰》這本書裡面。請問他們打戰的規模到底如何？為何日本不在乎敵後的中共軍？ 

答：百團大戰後，日本派遣軍認為第一目標是中共。所以後來中條山戰役是國共一起打。但共產黨軍火很差。所以蔣介石很樂觀，相信自己只要打倒日本，就能迅速打倒中共，淪陷區人民也一定會歡迎他。而一開始人們也真的是歡迎他的！ 　　

那本書我廿年前看過。現在記憶模糊了，我只記得兩邊資料兜不攏。 

4 先前民視播過國共會談。請問這給後人什麼教訓啟示？怎麼栽培中國政治領導者，使人民不要受苦？ 

答：今天來之前，朋友們問我到底想講啥？我回答：「虛虛實實」。國民黨爭虛名多， 中共當年爭實，現在也在爭名了。像先前我們去對岸開會，對岸不准我們用中央研究院的名稱，這就是中共現在也在爭名了。 　　

我們很重視形式主義，這或許就是我們該注意的教訓。中共當時不要名，但是要實－要我叫你一聲爺爺都可以，但是我不會把軍隊交出來。我認為蔣介石很愛面子。他認為自己是中國領袖，但其實他的控制力並沒有徹底深入每個角落。 　　

在南京時他靠海關、鹽稅撐得下去。但是抗戰後哪有這些財力？所以他沒注意到這些實際的東西。還有人嘲笑當時最有效率的單位就是印鈔票的機構！因為通貨膨脹，印鈔機整天都不休息。 

5 請問陳老師今天提到的文獻資料從哪裡來？台灣或日本嗎？老師剛剛的ppt有講到林東清。在大陸，林的孫子寫過文章詢問：我的祖父是怎麼死的？為什麼反而歷史人物的後代不知道？ 

答：你說的林東清的材料，我也是網路看來的。其它資料來源有法務部調查局，所以有人認為我是國民黨觀點。但我也看了不少中共資料。彭德懷的言論也是這樣看來的，這段話你們在大陸大概看不到。 

發問者再發言：您錯了，我們在網路上看得到。您的資料是從網路來的，這代表現在還原事實要從下往上，而非由上往下。 

6 胡宗南有幾十萬大軍，打中共卻沒什麼成效，是不是因為他最核心的人都親共？聽說審判岡村寧次的法官奉命判他無罪，後來他還組成白團？為何中共那麼爛的裝備，後來韓戰可以跟美國打成平手？ 

答：熊相暉的角色被我們誇大了。打延安時他在美國。胡宗南的部隊在1944年時還有人到新疆打仗。部隊分散，所以不要太高估他的戰力了。我認為胡的表弟說得很好：這人頂多只能當師長。 　　

岡村沒來過台灣，但有幫忙組織白團。他與蔣介石互相有恩。他下令日軍不准向共軍投降，這部分阻擋了中共往華南擴張。 　　

韓戰平手是以整體來講。這讓我想到國民黨不重實際，共產黨較實際。我們兵學是讀書，他們是實際。他們韓戰初期會勝利是因美國沒料到，後期是蘇聯幫忙武裝。若計算韓戰死傷人數，兩邊數字也不同。我想了很久，大概是因為中共用民夫運糧，民夫的死傷人數很難計算，所以兩邊統計出的死傷數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