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们这些极少数动物尚未被
剥去毛皮，撕裂骨头，拔除羽毛，
我们的骨骼，鳞片，角，獠牙
以及富含蛋白质的其他部位
都受到尊重，
我们是——伟大的主人啊——你的梦想，
能暂时赦免你的罪。
——辛波斯卡
传说中，大象是一种非常有尊严的动物。当一头大象老了，感觉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它会本能地离开自己的族群，去往一个神秘的地方，孤独地等待死亡降临。这个地方被称作“大象墓地”，它既神圣又隐秘，所在之处对人类来说一直是个迷。许多故事一代代传下来，说贪婪的寻宝者和好奇的探险家纷纷去寻找“大象墓地”，他们想，千百年来遗留下大量骨骸，一定也有很多宝贵的象牙，谁找到都会发一笔大财。但从未有人成功。
而如今，人们再也不大费周章去寻找大象墓地了。整个非洲大草原上，大象已经尸骨遍地，它们被劈开面部，撕裂骨头，拔去象牙。
在肯尼亚的萨沃（Travo）国家公园里曾经生活着一只名为“萨陶”（Satao）的长牙雄象。它的一对象牙长可及地，这样的大象被称为“Tusker”，如今已非常罕见。它出生于1968年左右，已经在此生活了近半个世纪，在很多人心中，萨陶是草原上的“象王”，每年有无数人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只为一睹它的风采。它很有灵性，常常躲在灌木丛中来隐藏自己那总重约90公斤的象牙，但这样也难逃偷猎者多年来虎视眈眈的目光。2014年2月，它被毒箭射伤，肯尼亚野生动物基金会的兽医和工作人员担惊受怕地观察了几十天，才看到它幸运地康复。然而三个月后，又一支涂抹着毒液的箭射进了萨陶的左肋，毒液顺着伤口渗入它的身体，攻击着它体内的所有重要器官。它试图逃跑，想躲到公园深处能让它感到更安全的地方，但奔跑却使毒液扩散得更快了——它没能跑很远。
曾经在萨沃国家公园拍摄野生动物近三年，跟萨陶有过数次近距离接触的摄影师马克•狄波（Mark Deeble）痛心地写道：“在一片离公园边界不到1英里的开阔地中，萨陶停了下来。没有任何遮蔽物可以让它遮挡它的象牙，这样的暴露肯定让它感到深深的不安和脆弱，看上去它曾经竭尽所能地试图保持站立的姿势。最后一刻的来临可能也很快，萨陶的身体崩溃了，它的腿向外摊开轰然倒下——就像一只睡着的小狗。它再也没能站起来。”

2014年6月2日，萨沃基金会的理查德•莫勒（Richard Moller）在公园边界处发现了一头巨象的遗骸，它的整个脸部已被劈开，连同象牙一起被取走了。这头象有着一对近乎完美的耳朵，鼻子上有一条斜斜的伤痕，除了新的箭伤之外，还有两个早一些的同样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莫勒和他的同事们都有种十分不祥的预感，接下来的十天，他们疯狂地搜寻萨陶的踪影，抱着一丝它尚未遇害的希望。6月13日，他们不得不正式宣布，萨陶死了：
“我们怀着巨大的悲痛证实萨陶确实死亡了，它死于偷猎者贪婪的毒箭，只为迎合远方国家对象牙永不满足的需求。一个伟大生命消逝了，仅仅是为了远方的某个有钱人的墙上能多一件小装饰。安息吧，老朋友。我们会永远想念你。”
就在公布消息的前一天，狄波也看到了萨陶死亡的惨状：“它就在一片空地上——四肢展开着，孤孤单单。它那曾经沾着萨沃的亮丽红土的皮肤现在被秃鹫的粪便涂成了白色。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无法对死亡感到任何安慰，尽管这死亡为食腐动物提供了盛宴，也为土壤提供了养分。”

2014年8月，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发表了一个研究，根据这项研究的估计，2010至2012年，平均每年有3.5万只大象死亡。其中非法捕猎造成的死亡占到总数的65%。而十年之前，这个比重才只有25%。大象的出生率已经低于死亡率，近年来的捕猎行为使这一现象急剧恶化。仅在2011年一年间，就有4万头大象被捕杀，大象总数缩减了3%。
“大象这种动物非常特别的一点是它们与我们人类非常相似——从社会性和发展性来说。”斯坦福大学的生态学者凯德林•欧康奈尔-罗德维尔（Caitlin O’Connell-Rodwell）说。基于对纳米比亚大象的研究，她已经出版了四本专著。“如果你观察一群大象的家族聚会，你会发现他们的行为跟我们的几乎一模一样——小孩子们跑来跑去，成年象之间彼此敬礼致意，它们的交流方式非常讲究。大象为我们提供了一面镜子，不论映出的东西是好是坏。如果我们珍视人权，那么我们也应该珍视这些与我们有着同样复杂性的动物族群。我们应该保护他们，在这个地球上与他们共存。”七八十年代时也曾有过一场屠杀大象的浩劫，但现在偷猎者的手段更加残忍也更加精细了。
2012年2月一群盗猎者突然闯进喀麦隆的包巴•恩吉达国家公园（Bouba Ndjida National Park），他们操着AK-47和火箭筒对象群疯狂扫射，一下就能让300-600头大象丧命。他们和喀麦隆的护卫军队玩猫鼠游戏，两个多星期后才满载战果消失在丛林中。除了这样猖狂的突袭外，还有很多更加隐秘的方式，比如毒箭。位于内罗毕的大卫•夏尔德里克野生动物基金会的执行理事安吉拉•夏尔德里克（Angela Sheldrick）说：“一支毒箭多久能使一头大象死亡，取决于很多因素——毒药的新鲜程度、箭射中的部位以及射伤的深度等等。受伤的大象可能要在痛苦中挨过几个小时、几周甚至几个月，才会最终死去。”在不断的袭击下，象群承受着很大的压力，他们会停止繁殖，就像战争时期的人类社会一样。盗猎者更喜欢捕杀公象——它们的象牙比母象更好看，因此破坏了本来就已经不稳定的象群繁殖条件：一头母象每隔四五年才可以生育一头小象，并且它要怀胎22个月。
大象的死亡率在整个非洲大陆来看并不在同一水平上。死亡率最高的是非洲中部，大象数目在十年内锐减了60%。紧随其后的是东非——坦桑尼亚和肯尼亚。只有博茨瓦纳情况乐观一些，大象数目稳定并且略有增长。犀牛是南非偷猎者的主要目标，他们暂时还没有开始大范围捕杀大象。一些单独的数据令人震惊：过去三年间，坦桑尼亚的赛卢斯野生动物保护区的大象从4万只下降到1.3万只。
《国家科学院院刊》上这项研究的第一作者是美国科罗拉多州立大学的乔治•维特耶教授，他在接受《华盛顿邮报》采访时说：“这真的是一场灾难，如果目前的状况持续下去的话，捕猎行为将导致非洲象在100年内彻底灭绝。”

肯尼亚内罗毕国家公园，生活在大卫·谢尔德里克大象孤儿院的幼象孤儿
反对屠杀大象的呼吁已经持续多年了，但这项研究是迄今为止第一次对整个大陆的大象死亡数进行科学的量化。肯尼亚国家公园是最主要的调查区域，其他地区的信息则来自于濒危野生动植物物种国际贸易公约组织（CITES）等公布的数据。调查结果对非法猎杀做出了迄今为止最全面的评估，证实了象牙交易对大象将产生毁灭性打击。CITES的秘书长约翰•斯坎伦（John Scanlon）说，在20世纪初，非洲曾经大约有2000万头大象。到1980年，只有不超过120万头了，而如今只剩下差不多50万头。
一个世纪前，在撒哈拉沙漠和苏丹大草原之间的广袤区域——萨赫勒，曾经生活着上百万头大象。来到这里的西方旅行者看到成群奔逐的大象，以及当地那些勇敢的骑手（Selem）手持长矛进行狩猎，感到惊异无比。但70年代时，后殖民时代的丛林战争在非洲大陆上风起云涌，也带来了大量突击步枪。从此个别的捕猎变成了大范围的屠杀。1989年国际社会发出象牙禁令，压制了这种残忍的杀戮。但随着近年来象牙市场热度回升，杀戮再次开始了。
六年前，CITES宣布中国为“允许象牙贸易国”，中国可以与非洲南部国家进行合法的象牙贸易——那时象群还没有面临如今的危险。2008年，62吨象牙从非洲的仓库中运往中国，重新打开了黑市的大门——合法和不合法的象牙是根本无法区分出来的。香港是象牙贸易的一大转运中心，被查封的象牙数量从2010年的3.2吨上升到2013年的7.9吨，意味着1675头大象因此被残杀。越南、泰国、台湾地区和菲律宾也是象牙的主要购买国家和地区。2012年12月，马来西亚当局查封了1000支藏在暗舱内的象牙，是从西非国家多哥运来的。查货的这24吨象牙价值数千万美元。
“目前市场对象牙的需求不可能维持。这是我们的第一大结论。必须遏制这种需求，否则大象数目还会继续下降。”“拯救大象组织”的创始人伊恩•道格拉斯•汉密尔顿说。
维特耶刚开始进行象牙贸易的调查时，黑市上一磅象牙的价格是30美元，而近五年内，这个数字不断上涨，如今已经是每磅100美元。2011年捕杀达到顶峰的时候，每磅象牙价格高达150美元。
“这是一大笔钱，”维特耶说，“一头成年大象的象牙约重40公斤（90磅左右），就算是在美国，这也会带来严重的问题了，更何况是在穷国，金钱的诱惑会让问题变得更严重。”在他看来，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十分明显，象牙越是稀有，对它的需求就会越大，供不应求导致价格越升越高，非洲会有更多贫困的人铤而走险，猎杀大象换钱来养家糊口。
仅仅一支象牙就能在黑市上卖到6000美元，相当于一个普通非洲工人年收入的十倍。贫困、腐败、动乱是造成现在这个状况的主要原因。萨赫勒成了屠场，50年前乍得生活着5万只大象，如今只剩下2%，邻国喀麦隆可能更少。并不是说所有人都对此毫不关心，这些国家通常设有专门的野生动物守卫，并配有较好的武器。但是守卫们没有无线电通讯设备，也没有建立情报网络。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大部分守卫的动力和偷猎者的一样——钱。挣扎在贫困线附近的人们，不论做什么，喂饱肚子就是第一目标。“没有多少守卫真的在乎这些大象是死是活——如果你停掉他们的工资，他们立马就会不干。”一位乍得野生动物顾问说。真正抱着保护濒危动物的信念，恪守严格职业道德的守卫寥寥无几。与已经高度组织化的跨国盗猎走私犯罪集团相比，这种守护的力量太弱小了。恐怖分子也来到这里，用重型武器最大限度获取象牙，以资助他们的武装和军事行动。如今屠杀大象几乎形成了产业规模，军事和后勤手段被广泛运用，祸及整个非洲大陆。

英国野生动物摄影师Nick Brandt的摄影作品
这样的形势下，国际社会、各国政府以及非官方组织已开始采取行动。
2014年11月，国际抗击野生动物犯罪联盟（ICCWC）发布了《象牙采样及实验室分析方法与程序指导方针》，目的是最大范围、最深程度利用法医技术来打击大象盗猎。据这个联盟的成员之一联合国毒品和犯罪办公室（UNODC）说，这些方针的适用对象是第一时间采取行动的工作人员、调查人员、执法人员、法医科学家、检察人员和司法人员。CITES秘书长斯坎伦说，法医技术是打击野生动物犯罪的重要武器，能够“判定缴获的野生动物样品的来源，帮助识别工作的进行，进而抓捕嫌犯”。在ICCWC的统一协调下，CITES秘书处、INTERPOL（国际刑警组织）、世界银行和世界海关组织（WCO）共同合作，已经在地区、国家、国际层面上开展了各项工作。
在这场战争中，大家常常把目光聚集到中国，很多人甚至咬牙切齿地认为如今的大规模屠杀完全就是中国日渐上升的购买力和无法满足的象牙需求造成的。2004年时，全国合法象牙销售和生产公司共有40家。目前合法的象牙销售商店共有145家，生产工厂共37家，这182家合法公司大多位于广州、上海和北京。据估计有90%以上中国人并没有买过象牙制品，但在这样一个大国，就算仅有1%的人有消费或投资的想法，也可能对象牙贸易产生很大的影响。关键问题是，走私的象牙往往被混入市场，造成很大的混乱。2014年1月，国家林业局和海关总署在东莞举行了“执法查没象牙公开销毁活动”，6.1吨查没的象牙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展示台上。中间是没有经过加工的大根象牙，有许多还带着已经凝固发黑的血液。四周是象牙制品，其中很多是佛像雕塑。两台粉碎机马不停蹄地工作，阵阵轰鸣中，它们变成了一堆堆碎末。工作人员说，据市场保守估计，这些象牙价值超过2亿元，“有力震慑和打击了不法走私团伙”。对执法人员来说，这是一场胜利。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是一场迟来的、令人心碎的葬礼。而对于那些曾经在遥远的草原上奔跑的鲜活的生命来说，变成了一叠叠钞票或是一堆堆灰尘，似乎没有什么分别。
虽然屠杀还在继续，但依然有许多人相信大象不会就此消亡，他们不会轻易跟老朋友说再见。现在已经有些国家愿意投入更多资源为野生动物的安全提供保障，在这些地区，大象的数目还能够维持稳定。
“我必须乐观，”道格拉斯-汉密尔顿说：“在七八十年代的时候，我已经经历过一次这样的状况了。我们那时阻止了那一波屠杀大潮，换来了非洲大草原上20年的平静。我相信我们能再一次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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