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七月有莲花

作者：iWeekly
 www.6park.com
 www.6park.com
古都讲究岁时看花，二月梅，三月椿，四月樱，五月藤花，六月紫阳，七月有莲花。东寺，三室户寺，万福寺，智积院，都是赏莲的去处。这一日去的是天龙寺，在右京区的嵯峨。阳光太强烈，枯山水堆积的白砂反射的光线令人目眩昏沉。大约是来得早，寺中寂无一人，阶前有一方浅池，莲花开得有些抱歉。四围隔着阑干，水中有极肥的鲤鱼，缓缓搅动泥沙。日式建筑风格虽受益于大陆文明，而经本土发展，气象总是小了一格。小小的院子须得铺出九曲回肠的石道，修剪出冠盖亭亭的松枝，隔断空间，露出一角檐头，才大略有些深幽的趣味。

　　
此处离渡月桥很近，途中两边的房屋都很低，路面晒出蒸腾的热气，蝉鸣不绝。路人都拣着屋檐下遮出的小片阴凉去走，微风里飘着冰店的旗子，却一丝凉意也无。渍物店门口置有大木桶，内中冰水浸着盐腌的黄瓜，可以当冰棍吃。有人拖着格拉格拉的木屐，点心老铺门口循例立着素服长袖的女孩子，递出盘子请人品尝。她额角都是汗滴，衣衫被汗水紧紧吸住，笑得也太殷切，声音喑哑，有些不忍直视她，又不想特意去尝那一口糯米点心，急忙低头行路，刻意避开。也有门庭清凉的纸扇店、竹器店，帘下傍窗倚着三两人，似乎不为营业，只是日日看风景罢了。渡月桥下大堰川水流湍急，树下是纳凉的所在。据闻渡月桥有鹊桥的譬喻，那么大堰川则如滔滔天河，桥面木结构的檐柱便是喜鹊。

 www.6park.com
其后乘岚电线到右京太秦的真言宗广隆寺。太秦这个地名很有古意，似乎与新罗归化的秦氏一族有关联，平安京迁都之前已有太秦之名。广隆寺是秦氏的氏寺，是京都最古老的寺庙。寺内空寂无有人声，走近上宫王院太子殿才看到殿内有一位清扫尘灰的白发老妇，拉开殿门进进出出，并不与我们对视。殿内供奉的是圣德太子像，这位年轻的政治家曾以太子身份摄政，崇儒崇佛，尽力效仿中国，派出遣隋使，采用中国历法，兴修佛寺，定官制，颁布十七条宪法。那“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与“东天皇敬白西皇帝”亦出自其手笔。可惜隔着双重密护的铁丝栏，并不能看清殿内昏暗光线中那幅“即位大礼上着黄栌染御袍的”圣德太子像，只有每年十一月廿二日才会因相关祭祀而开放展览。殿前有很小一方莲池，观之不足。蜻蛉在日光之下倦倦飞来，停在花苞顶端久久不去。林间有微风，碧空唯有轻云数缕，绝不可能有雨。

　　
如果下雨会好很多罢。桧木建筑的古老庙堂沁出陈年香气，檐角铃铎经雨润湿，风来有声。雨打新荷，圆叶之上雨珠跳跃。六月里在三室户寺，暴雨乍收，山中雾气氤氲，寺堂之前水缸养着百种莲花，自半山远望而去，香烟缭绕，风荷翩然有致。纵无清塘半亩，也占足了莲花皎皎清净的风度。只是其时尚未赶上花期，不过悄悄开了三五朵，还要被密密涌来的游人围满拍摄。他们极有耐心，按序排队近前，细细端详，不吝赞美之词。我很惊讶，又觉可怜，只能理解为是日式之美，壶中天地，一沙一世界。譬如日本花道中以半枯、新开、未开的莲花寓意过去、现在与未来。
 www.6park.com
 www.6park.com
莲花要十里连片地看，而养在缸里也好，养在浅浅的水碗里也好。水中要有几尾红鱼，衬着木窗、竹帘，是画境。母亲的中学校也有荷池，莲花折来插在瓶内，莲蓬采来剥莲子。池子当中太远的，要拿竹竿去够。九月尝新藕，儿臂粗的一节，清水粉嫩，洗净淤泥可生食。长大后在别处很难吃到如此新鲜的莲藕。在重庆多见红藕，炖排骨汤好吃，生食则枯淡余渣，暴殄天物耳。

　　
在广隆寺灵宝殿小坐，室内昏暗闷热，隔着佛台望见一尊半跏的弥勒像。佛前铜瓶内供养未开的百合与半开的莲花，纸灯两盏，银钵内清水养着碧叶。我见佛像两指微合，如莲苞半放，又见其高踞莲台，周身柔泽满覆。从此处及彼处端详，看得并不真切，而他的姿态总没有变，低眉微笑，侧首沉思。至此终于静下来，只为他呆立良久。


　
出来依然是暴烈骄阳，寺庙对面是一家京料理。吃到一碗莼菜羹，用的是“蓴”字。此季京都也吃莼菜。莼菜好似荷叶嫩芽，其实只是很淡的滋味。有很多东西本身都未必十分的好，只是因光阴、时空之隔阻而难得，故此有情。譬如我想念童年大病初愈后吃到的清粥与宝塔菜；想念鸡头米煮的羹；想念河塘里新起的青菱；想念少年时在旧院：盛夏黄昏，自池中折来一把莲花。莲梗戳得掌心微微刺痛，向晚花苞已然半拢，白莲的尖端洇出薄薄的轻红。小孩子衣衫汗浸，额发散乱，玩了半晌的花，大人来叫她吃夜饭，却见她不知何时在竹榻上睡着了。莲花已经顾不上，纷纷落在阶前，大人觉得可惜。小孩子醒来揉着瞌睡懵懂的眼睛，看到恹恹的莲花已供在佛龛前的瓷瓶内，暮色收敛，堂内的光线混沌不清，许多去日一如来日，分毫没有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