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8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当天上午在奈良发表演讲时中枪。（新华社/图）
2022年7月23日，日本奈良法院批准检察官的要求，同意对刺杀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的嫌疑人山上彻也进行心理评估，以鉴定他是否具有刑事责任能力。
该鉴定过程将持续到11月下旬。二十天前，山上彻也藏身于日本奈良市街头，手持一把伪装成相机的自制手枪，向正在演讲的安倍晋三扣动了扳机。
经数小时抢救，安倍晋三仍不治身亡。
日本一向以治安良好、低犯罪率著称，鲜有发生枪击等极端暴力事件。据日本警察厅《日本枪支情况》报告统计，2021年日本仅出现10起枪击案，其中8起属于黑帮肇事。
如今，安倍晋三遇刺事件打破了日本的“治安神话”，该国媒体也开始质疑：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日本社会还安全吗？
“我一直认为日本是最安全的国家”
当在东京办公室得知“安倍晋三遇刺”时，松本享的第一反应是震惊，他认为“日本不可能在公开场合出现枪击案”。
日本实施严格的枪支管控政策。普通居民必须通过培训、考试、体检和背调等程序才能合法持枪，并每三年接受一次检查。
据Gun Policy统计，2019年每百名日本居民的持枪量为0.25支，而美国在2017年的每百名居民的持枪量则高达120.5支。
日本的犯罪率也偏低。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UNODC）的数据显示，美国每10万人中遭遇凶杀案的概率为5.3，法国为1.3，而日本仅为0.2。在抢劫案发生率中，日本每10万人为1.8，而美国为98.6，法国则高达154。
“我一直认为日本是最安全的国家。”松本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周游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并在美国等国分别居住过两年多。
上世纪70年代，松本享还在幼稚园就读，9岁的姐姐常常接他放学，“两个小孩子走一公里路回家，家长也不用担心”。
住在东京的大阪人正康小西从未遇到过犯罪事件。他说，由于日本治安良好，在地铁上遗失了钱包或手机后，总会在失物招领处找回来。
日本的低犯罪率与国民素质、文化和法律等因素密切相关。正康小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做人的原则都写在小学品德课本上。”
历史上，日本罪犯会被剥夺身份，流放至皇陵扫墓。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在《菊与刀》中写道，日本人会因为内心的“耻感文化”而打消犯罪的念头。在《再论耻文化》中，日本学者作田启一更是直言不讳：犯罪会使净化对象（自己）变得污秽。
日本人蔑视犯罪分子，后者出狱后也会饱受冷眼，由于不被社会接受，日本的犯罪分子很容易走回头路。2013年一项统计显示，一般刑事犯罪者的再犯罪率高达46.7%，毒品再犯率高达63.8%。
犯罪分子的家人也会遭受社会的非议和排挤。在1988年“东京・琦玉连环女童绑架杀人案”中，罪犯宫崎勤的父亲在事后收到大量谴责信，最后，他遗书自尽，宫崎勤的姐姐被迫辞职、弃婚，妹妹被退学……
日本司法对罪犯的判罚相对严苛。在超市、商场等地盗窃他人财物为盗窃罪，依照日本刑法的规定，偷盗金额较小处3年以下刑期或处罚，情节严重者会被判处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或50万日元的罚金。
在日本，犯罪嫌疑人首次被逮捕后，检方为了获得口供，会对其进行历长达23天的羁押，时长远超过英美等发达国家。英国《经济学人》认为，这项“人质司法”（hostage justice）导致99%的嫌疑人最后都可能被定罪。
性骚扰、偷窃案与电信诈骗上升
在日留学四年后，赵越认为日本社会没有想象中“安全”。
“没撞见过大型犯罪现场，但被骚扰和跟踪过。”赵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同两名女同学出行时，曾被一个中年男子尾随，“我们后来绕了好几条街区，才甩掉他”。
在夜晚，东京的新宿区和池袋区等繁华街区也会充满不安全感。电影《复仇者联盟》上映时，赵越和朋友在新宿区看了一场夜场电影。电影散场后，她们一出门就遇到了“手脚不干净”的外国人。
“夜晚的新宿嘈杂喧闹，歌舞厅较多，时常有醉汉出没。如果早上去那边，还能看见躺在街头的宿醉者。”赵越说。
日本的治安情况对女性并不友好。据秀明大学堀井光俊教授统计，48.7%的20岁以上女性在公共交通工具上至少遭遇过一次非自愿的性接触，也就是俗称的“咸猪手”，超过70%的年轻女性在火车上被性骚扰。
在日语里，手脚不干净者被称作“痴汉”“变态”。作为预防措施，2000年起，日本运输公司不得不引入女性专用车厢。在公交、地铁和学校的走廊里，“遇到痴汉请举报”的标语也随处可见。
近年来，以越南人为代表的外国人在日本犯罪现象也出现增加。2021年6月，日本出入境管理局发布数据显示，近四成在日越南人有刑事犯罪行为，其中70%的案件为偷窃案。
生活拮据是犯罪主因。据日经中文网报道，在日越南人偷窃以团伙作案为主，他们甚至还在社交媒体上招募无犯罪经验者。
2018年5月至6月，日本爱知县警方破获了一个由6名越南青年组成的犯罪团伙。该团队分工明确，盗窃、放哨和开车各有其人。该团队还会事先决定偷窃商品目标和数量，目标主要以县内服装店、药妆店为主，每周盗取两次。
“我几乎每天都去警局做翻译，由于翻译人手不足，有时凌晨三点还被喊去协助警方办案。”一名已连续10年为大阪府警厅做越南语翻译的女士告诉日本《产经新闻》。
据大阪府警署翻译中心统计，该中心2021年需要提供越南语翻译的案件约为1200件，平均每天要处理2至3件。
65岁以上的日本老年人已成为新的盗窃群体。从2018年日本《犯罪白皮书》的数据统计看，日本老年人的犯罪率从1998年的4.2%上升至2017年的21.5%。
“我到了领养老金的年龄，后来没钱了。我就想住进监狱，过上免费的生活。”71岁的高田敏夫在出狱时接受英国广播公司（BBC）采访时说，他第一次入狱时，偷了一辆自行车，主动去警察局自首，被判了一年监禁。
第一次出狱后，身材瘦小的高田敏夫再次犯罪。他手持匕首，前往公园闲逛，“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是希望有人报警”。
过去10年里，高田敏夫约一半时间在监狱里度过，他“不喜欢蹲监狱，只是喜欢免费住在这里，还能存下来钱”。
这颇似美国作家欧・亨利在《警察与赞美诗》里所描述的情节，不少日本老人难以依靠微薄的国家基本养老金维持生计。驻东京的澳大利亚人口学家迈克尔・纽曼（Michael Newman）在2016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中说，仅租金、食品和医疗费用就会让没有其他收入的老人背上沉重的债务。
绝大多数日本老年人的犯罪方式是去超市偷东西，这在日语中被称为“万引”。除了贫穷，“孤独”也是日本老人犯罪的重要原因。官方发布的《犯罪白皮书》将其总结为：身心问题、亲属去世以及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老人在社会上没有立足之地，他们无法忍受孤独。”超高龄日本老人山田健一认为，经济问题只是高田敏夫再次犯罪的“借口”，另一个因素或许是“监狱里有人陪伴”。
近年来，电信诈骗、网络诈骗等也成为日本社会的新犯罪难题。2022年3月，日本内阁府的一项民调显示，相比在街头和市中心，五成以上受访者更担心在“互联网上”被骗。
老年人群体也是新型网络诈骗的主要受害者。日本警察厅统计发现，2003年至2021年，有5743亿日元流入诈骗犯口袋。其中，冒充儿子或孙子骗取老年人钱财的“是我是我”电话诈骗金额占比过半，达到2522亿日元。
据日本警察厅透露，被骗金额最高的是一名八十多岁的大阪老人，她被诈骗犯行骗二十余次，共损失5.69亿日元。
日本一向以治安良好、低犯罪率著称，幼稚园的孩童经常自行结队上下学。（熊燕妮/图）
宗教极端犯罪式微，“无敌之人”作案加剧
“我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痛恨统一教。”山上彻也供述其作案理由是“安倍晋三与统一教勾连，因此决定杀了他”。
安倍遇刺案也让一个极端宗教组织再次浮出水面。1954年，韩国牧师文鲜明在首尔创立统一教。该教传入日本后，很快与安倍晋三的外公岸信介建立联系，并为后者提供选举支持。
2005年，文鲜明及其妻子韩鹤子创办“世界和平统一家庭联合会”，承担统一教的国际“慈善”活动，并拉拢国际政要。目前，它与日本自民党内最大的派阀、安倍晋三派系清和会仍有联系。
“统一教、奥姆真理教等邪教组织最擅长在大学校园里招募新教徒。”松本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1992年，松本享在东京大学读书时，时常遇到几名漂亮的女生约他与同学去吃韩国烤肉，她们自称来自统一教，“到了饭桌上，女孩就不见了，随后会出现一名前来传教的中年男子”。
英国《卫报》揭露，统一教创始人文鲜明被指控逼迫陌生人婚姻、洗脑教会成员、以教会牟利等。
“我想我必须惩罚他们。”山上彻也在供述中说，上世纪90年代，由于其父去世，他的母亲加入统一教，不断变卖家产向统一教捐款近1亿日元，直至破产。
日本极端宗教极少引发暴乱事件，多以传教敛财为主。据日本媒体测算，从1987年到2019年，“统一教”在日本通过灵感商法销售等手段敛财超过1224亿日元。
由于经济不景气、丧文化盛行，日本社会以个人犯案为主的“独狼式”袭击频发。
日本NHK统计发现，2020年，日本发生了15起无差别恶性伤人事件。仅东京，就出现了多起电车或公共场所砍人事件。
与1995年奥姆真理教地铁投毒案的无差别杀人不同，这些作案者均是没有组织的个人，被认为是日本社会中的“无敌之人”。日本《外交学者》杂志认为，这些作案者普遍是20岁至40岁之间的男性，失业或对前途感到迷茫，在现实社会无牵无挂，对社会充满怨恨。
2019年京都动画纵火杀人案的作案者青叶真司是典型的“无敌之人”。2022年7月18日，纵火案事发三年后，日本媒体陆续揭露出青叶真司的家庭情况：高中毕业后，青叶在便利店打工，没有正职工作。家中父亲、妹妹和哥哥因对生活失去希望，陆续自杀，留其一人。内心压抑的青叶开始出现“偷女性内衣”“持刀抢劫”等一系列犯罪行为。
最终，他闯入京都动画公司纵火，导致36人死亡、35人受伤。
“人际关系在日本大城市里显得更加冷漠。他们（作案者）找不到合适的宣泄方式，状态不好的人很容易将愤怒转化为对他人的杀意。”韩国《中央日报》文章认为，日本社会走向冷漠是“无敌之人”犯罪的重要原因。
“治安神话”下养着一群“无所事事”的警察？
日本警察是打击和预防犯罪的主要力量。日本警察组织机构分为五级：国家警察厅、大区警察局、都道府县警察本部、警察署和交番。
“交番”（Koban）是日本警察制度的一张名片。交番是一个24小时值班的基层警察站，上到发放交通罚单，下到调解邻里事务，它为街道居民提供一站式服务。
据赵越观察，每当日本道路施工时，交番总会派一两个保安指引路人，“日本公共场合总能看到很多保安，但出意外时能不能帮上忙就得打个问号了”。
虽然警力充足、犯罪率相对较低，但日本警察的破案率却低于30%。日本龙谷大学犯罪学教授浜井浩一研究认为，日本低犯罪率铸就的“治安神话”源自日本警察群体的“苦心经营”。
为了应对各类犯罪群体，日本警察厅自2002年起就制定了“紧急治安对策”，并下发至各都道府县警察本部。该对策要求各级机关每年完成一定的“犯罪率下降政治指标”，以此维持日本“治安神话”以及“世界第一安全国”的美誉。
各地警察局还在街头巷尾和停车场内安装摄像头，监控死角。但这些防范措施已不能满足日本警察厅的“指标”，于是，一些警察部门开始虚报犯罪案件。
2013年，日本《朝日新闻》披露了大阪府警署谎报犯罪事件。当时，大阪府警署以未遂犯罪并未产生实际伤害为由，不对其进行准确统计。另外，如果同一场所发生多起犯罪事件，大阪府警署则将其归纳做一个犯罪案件统计。日媒Tokyoreview评论称，日本的“治安神话”下养着一群“无所事事”的警察。
近期，松本享的一名同事家里遭到了在日越南人的偷窃。报警后，警察给他的建议是，“你去二手网站上找找，他们有没有把你家的东西拿出来卖。”
日本早稻田高等研究院(WIAS)助理教授罗布・费伊（Rob Fahey）批评说，日本警察会在街坊邻居丢自行车时“积极行动”，而面对妇女、儿童遭受的家庭犯罪面露难色。
据日本政府统计，2015年超过四分之一的日本女性遭到了伴侣的虐待。在日本司法部对强奸案的统计中，每年约1200至1500起强奸案中，只有五分之一的受害者向警方举报。
日本内阁府2022年3月的一项民调显示，54.5%的受访者认为“过去10年，日本的安全形势恶化了”。
南方周末记者 顾月冰  南方周末实习生 金明�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