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的一大爱好就是自虐，从09年最初接触高海拔的徒步到今年开始入门技术型登山，每次出门都是把自己逼到极限才罢休。随着经验的增加，海拔也爬得越来越高，而且再快速的上升也不会有高原反应了。2013年夏天顶着狂风和雪和捉襟见肘的装备登上四姑娘III峰以后更是自信地认为美国本土没啥山可以阻挡我了。




于是，在这年那个充满刺激的感恩节假期，我就在New Hampshire的低矮的白山（White Mountains）里上演了一出略带惊悚的荒诞剧。
 


本人有个性别不同的基友，这里就暂且叫她小v好了。我跟小v俩人只要在一起就会不停耍贫嘴，一脸猥琐地吱吱坏笑。虽然认识不久，但是背景很相似，很多时候倒是相当默契。这次感恩节假期俩人都穷得没有回家，所以就寻思着如何捅个大点的篓子出来。
 
因为这学期进步飞速，所以我找爹妈借钱给自己买了个乐器，一方面作为对自己的激励，一方面也可以演出的时候不要到处借乐器。开车从波士顿到纽约买这个大家伙的时候，小v就跟我一起去了。结果当天顺利地买完乐器后，在纽约坑坑洼洼的路上右前胎光荣牺牲，害得我蹲在雨中摆弄了半天才换上备胎。也真奇怪，车子开了快要8年了，从来没有爆过胎，而且前胎还是今年新换的。后来想起来，当日淅淅沥沥落在眼镜片上的雨点也许已经隐隐预兆了几天后将要发生的事。



 
买完乐器我已经是穷得一文不名，但是不识好歹的我在家不甘寂寞，东问西问想骗人跟我去NH的白山走一遭。可惜没人上当，除了好基友小v。于是某个寒冷的冬天早晨，我就开车拉着半睡半醒也许还带着点宿醉的小v上NH杀去。


 
两次喜马拉雅和三次横断山脉的经验让我理所应当地觉得白山山如其名，也应该是覆盖着白雪，而且数亿年的风化磨平了这些山的棱角，只剩下平缓的山坡。冰爪这些东西么，自然是不需要了，这些小山应该是信手拈来。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选了一座比较低矮的Mt.Chocorua，海拔才1000多米。
 


到了停车场之后，一下车，地上一层薄薄的冰几乎让我滑了一跤。我倒没有因此警觉起来，一路和小v有说有笑地向山上走去。就算按5000米海拔那种一步一喘的速度，这7英里的山径在日落前走完也应该绰绰有余了。
 


我和小v在城里一起跑过步，所以对她的体力也有些了解。在我看来，除了一个跟我在贡嘎山脚下翻山过岭面不改色的密苏里州女汉子之外，她是最强的了。渐渐地我们的海拔越来越高，温度下降，路上的冰也骤然多了起来。不过此时仍然是可以踩着从冰面中露出脑袋的石块前进的。



 
	

到了半山腰的一堆大石头上，冰终于吞噬了所有能落脚的表面。本人在川中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便果断带着小v从山径旁的灌木丛中粗鲁地穿行过去。虽然速度慢些，但是至少不会一跤滑到山下去了。







 
这时候我们离顶峰不远了，也第一次遇到了从峰顶下来的人。一个老头带着一个少年，脚上同样没有冰爪。他们说，没有冰爪也可以走，只是速度很慢。啊哈，那我们也不会有问题，我这样想，全然没有注意到此时已经过了中午了。事后我想，他们俩恐怕是清晨就开始攀爬，不像我们两个家伙10点半才上山！


 
两点左右的时候我们到了植被的尽头。顶峰就在几十米之外。但是我们发现山径到此为止，这里和峰顶之间隔着一大堆岩石，而岩石上没有雪，只有滑溜溜的冰。凭我们不带冰爪的靴子，上去倒不是不可能，不过明显是来不及了。于是我们坐了一会儿，吃了小v做的已经冻出冰渣的三明治，就拔腿下山了。



 
下山途中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我们迷惑了。到底哪条是上来的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再不下山，就要天黑。容不得多想了，下到底要紧，只要有人烟，就有办法。



 
小v：那万一回不到我们停车的地方呢？
我：管他呢，只要能到高速路旁就行，你负责拦车，我负责给司机吹箫，这不就搞定了？
 
俩人忐忑地往山下走去。
 
走了不远，我就发现我们来到了山的北坡。换句话讲，这绝对不是我们来的路，而且路况凶险了很多。山径被大面积的冰覆盖，看上去简直像是洪水来袭然后瞬间冻结，形成几十米长的冰滑梯。小v数次想一屁股滑下去被我阻止了。这一滑，轻则摔成张海迪，重则去见金正日。没办法，老法子，我们钻进树林，任由树枝抽打着自己的脸，笨拙地向山下移动。




 
在一块灌木丛稍微稀疏的地方，我们看到了白山几座高峰的惊鸿一瞥。两千米左右的Mt.Washington，Mt.Jefferson等都覆盖着白雪，在夕阳照射下发出橘红的光芒。
 




欣赏这些山头的同时，我也开始有些焦急起来。太阳下山可不等人。为了让自己乐观，我开始想晚上该吃些什么。是在家吃火锅呢，还是出去大吃一顿呢？
 
天色越来越暗，但是我们终于算是回到了山径上，而且看到了一块路牌，显示着山径尽头的停车场只有半个英里了。我心想不错，这半英里估计很快就能走完，走到头再考虑搭便车的问题吧。
 
看着小v蹦蹦跳跳在前面开路，屡次摔倒却又笑两声就爬起来，我心里不由得敬佩起来。真是坚强啊。道路并没有因为快到尽头而变得容易走。路上还是有大面积的坚冰，我们仍然花费很多时间在灌木丛中蹒跚地前进。
 
离天黑还有不久的时候，我们到了一条小河边。山径似乎消失了，而就着微弱的光线，我也不确定正确的路是否在河对岸。我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过河。河中有不少大石头，看上去能踩着过去。我踩上去才发现自己又想错了。石头表面被一层很薄的冰覆盖，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脚一滑，一脚踩到水里。一不做二不休，我赶紧几大步蹚水过了河。新买的登山靴很给力，半点都没有透水。但是小v跟着我过河的时候就没这么幸运了。她的鞋不防水，踩进水里立刻湿透。形势开始严峻起来。
 
更糟糕的是，山径也并不在河的这一边。天空开始变成深蓝色。怎么办怎么办？我的脑袋不停地想着。我们没有地图，没有指南针。虽然我可以靠太阳落山的方向对比着河流淌的方向知道东西南北，但是天一旦黑下来，我们就会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人的两条腿长度是不一样的，在没有指南针的情况下试图走直线最终会走成一个大圆圈。





 
小v：我们往高速的方向走吧，一直走，也许能走到。
 
我心想，这样行不通，今晚估计是回不了家了。为了不让小v惊慌，我跟着她往大约是西的地方走了一段。
 
走了没多久，我们就都有些泄气。山径无处可寻，在灌木丛中速度太慢，体力消耗也很大。 而且一旦离开河边，就不知道方向了。
 
小v：你知道怎么做火把么？
 
这时候我想起来早上随手扔了两个打火机在包里。拿出来，打着，发现这么寒冷的天气里，它的火苗只有豆大，连枯叶都点不着。
 
山阴面满地白雪，放眼望去无处生火。勉强有个小树墩可以用。我们捡来些枯叶，无奈都沾上了些冰雪，天气又冷又湿，点不起来。我努力地按着打火机，眼瞅着大拇指被火苗烧出个泡也不敢放手。时间一点点过去，火却没生起来。我顿时觉得自己很没用。
 
我的小脑袋瓜在迅速思考着对策。有个词在我脑海中越来越凸显出来，让我不得不面对它： bivouac，或者紧急避难。在四姑娘山上，听说高山向导扎西曾在山上紧急避难。读过的许多高海拔登山文章中，紧急避难也很常见。但是，没有睡袋的bivouac只能说是不得已的办法，必然很冷，也很苦！
 
我：Looks like we have to take a bivouac.
小v：A what?
我：Bivouac. 我们得找个避风的场所。沿着河走吧。你的鞋也得尽快脱下来。
 
小v一开始不同意我的计划。这种情况，在原地停留带来的那种绝望远比走动强烈。但是盲目地乱闯会无谓地消耗体力，食物和水。短暂讨论后，我们拿手机照明，顺着原路沿着河边，边走边找可以避风的场所。
 
走了数分钟，我在河边发现了一个大大黑黑的轮廓。用手机一照，是块大石头，下面有个缝，看上去勉强可以容纳两人。我看到这个石头真是喜出望外，因为有这样一个避风场所，活下来的几率就大大增加。
 






把小v安顿进石缝里之后，我在包里翻了一阵，找出今早带来的一件备用冲锋衣和一件抓绒。我想着海拔不高，路途不远，天气倒是未知。体力可以承受重装，所以就多带了点东西，本来没指望用得上，但是现在成了救命稻草。让小v穿上冲锋衣以后，我嘱咐她把鞋子脱掉，把脚塞进抓绒衣包好，就去找枯枝生火去了。
 
虽然满山都是树，但是能点火的枯枝真不多。活树的树枝在夏天也许能点起火来，在冬天沾了冰雪，无论如何是烧不起来。所幸附近有棵树连根倒下，却也没有腐烂，上面枝桠早已干枯，正适合生火。我连掰带踹，弄下来一堆大大小小的枝子，拿到石缝边。
 
大石头就坐落在河岸上。岸边有块一米见方的沙滩未被冰雪覆盖。我看小v安好，就在这块已经冻得很结实的沙滩上把枯枝堆积成篝火的形状。究竟用什么引火呢？我在包里一阵乱翻，发现了宝贝：小v出门前很讲究地把三明治包在一个别致的小布包里。小布包虽然很漂亮，这时也不得不牺牲了。为确保火苗够热，我掰开两个奥利奥，把夹心抹在了布上。这些油脂会提高火焰的温度。
 
打火机也在裤兜里被我的体温捂热了。这次，很顺利地，火苗窜了起来，先是燃起了布包，接着不多时就劈劈啪啪点着了树枝。我向石缝里喊去。
 
“喂，小v，咱不会挂了！你看啊！”
小v模糊地咕哝了一声什么。我走近去，把她湿透的鞋袜拿来在火边烤。
 
半小时之后，我和小v面对面坐在了火边。




 
小v脚上烤得半干的靴子继续冒着热气。火虽不大，却很热。虽然烟熏得睁不开眼，我们却贪婪地靠近篝火，吸收着热量。暂时不会冻死了，但是我们却有别的事需要担心。
 
小v：你说会有熊不？
我：冬眠了。
小v：狼呢？
我：新英格兰哪儿来的狼啊？
小v：coyote呢？
我：那玩意儿不会攻击人的，而且我们还有火呢。
 
不过小v看上去还是不放心的样子。火势渐渐小下去，我提议准备睡觉，这样明早好有精力去找路。
 
塞进洞里是个痛苦的过程。我从来没有如此希望自己是个矮子。石缝下部太小，我的腿没法伸直。石缝还往里倾斜，唯一能阻止我滚向小v的只有我卡在两片石头中的头。石头中的寒冷渐渐透过衣服向我身上传来。我只穿了一件排汗内衣，一件抓绒和一件轻薄的Gore-tex外套，在零下十度的寒冷侵袭下十分捉襟见肘。所幸抓绒衬里有些热反射材料，是我头脑发热买的比较奢侈的东西，今天倒是充当了救命稻草。小v卡在山洞内部，如果有光线的话一定看起来可怜巴巴的。我们俩与其说躺着，不如说是奇怪扭曲的姿势固定在石头表面。




 
然后，我们就在这种奇怪的姿势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小v：你说咱们明天走得出去不？
我：可以的吧，咱离大路应该不远，明早起来咱立刻走回头路。就是得过河。
小v：万一我们回到走错的岔路口，该怎么办？
我：要是自己实在没法判断，就在岔路口等别的人来然后求助呗。一定会有人来的。
小v：那万一明天根本找不到大路呢？
我：咱带的granola bar还够吃一天。不会的，White Mountains屁大点地方，要不是没手电咱早就走出去了。不好，我要放屁了，今天还没上过大号！
小v：你妹的……
 
确保两人的鞋都牢牢绑在登山包上后，我一边感受着外面吹来的冷风，一边试图睡着。往石缝外能瞧见满天星星和微风中张牙舞爪的树木的轮廓。不会有什么食肉动物过来吧？我不禁攥紧了登山杖，尖尖的杖头也许能抵挡比较小的生物。我暗想，小v这姑娘还真是勇敢，而且被我害得在这儿受冻，连句责怪我的话也没有，我要是害得她冻掉几个脚趾头，那……
 
***
 
身上一阵颤抖让我醒过来。气温似乎低了几度。试着动动双脚，发现已经有些麻木。冻得有些受不了了。我用手肘推了推里面的小v。
 
我：你还醒着么？
小v：……
我：你还醒着么。
小v：嗯呢。
我：能借点体温不？
 
小v没说话，我只觉得黑暗中一只小胳膊伸了过来抱住了我。两个人靠在一起的确暖了很多，即使隔着7层衣服，我还是能感到源源不断的体温向我输送过来。天啊，我想，这也太诡异了。我竟然和小v抱在一起。如果这发生在城里，我该有多不好意思。想啥呢，在城里这怎么会发生……
 
小v：咱会死在这儿不？
我：怎么可能，咱明早一定能找到路。
小v：我感觉不到脚了。不会要截肢吧？
我：不会，你把脚伸进登山包吧。抓绒裹严实点。不会有事的。
 
一番挣扎摸索之后，小v的脚伸进了包里，暂时不会有冻伤的危险了。结果她倒哼哼起了啥歌，然后又开始格格笑，笑得我心里发毛。
 
我：喂，没疯吧？笑啥？
小v：笑这事多ridiculous啊。我还能找笑点是好事啊，我要是笑不出来就该要哭出来了。话说你那个死鱼脸现在什么表情啊？
我：和往常一样，没表情呗。
 
小v：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做个更好的人。得更努力写论文。
我：我也是啊，I'll have to be a better singer, better theorbist, better recorder player, better  husband, better rabbit owner...a better person in every way.
小v：你能往外面挪点不？我陷在里面没法呼吸。
我：中。你说咱睡了多久？你看这天是不是快亮了，现在得有4点了吧？
小v：没睡多久吧，我觉得也就十二点左右。
 
我掏出手机一看，差点没死过去。
 
我：才11点半……
小v：……
小v：咱起来生堆火吧。这里太难受了。
 
我也巴不得离开这个山洞，哼唧了几声就摸索着穿靴子。靴子虽然防水，但是外面一层也被冻得铁硬，我又掰又弄，过了十分钟才以奇怪的姿势穿上一只。又花了十分钟，穿上另一只。
 
小v也跟着我出来了，努力穿鞋。现在包着脚的抓绒空出来了，可以让谁穿上。
我：把这个穿上吧。
小v：不，你穿。
我：我要去找树枝了，活动起来不会冷的，你穿吧。
 
 
小v穿着我前几年买的大号冲锋衣，看着还真挺滑稽。这衣服我平时借给室友胖娃穿，穿在小v身上，就像个缩水版的胖娃。看她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我就上四处去找枯枝。





 
第二堆火生得很快，但是我们赤手空拳能掰动的枝桠无法燃烧很久，所以我们只好轮流爬上山坡寻找柴火。小v每次出去都带回数量让我吃惊的枝桠。此时恐怕已经是夜里一两点。我倒未必很困，但是身上一阵阵疲乏让我有种倒头就睡的冲动。坐在火边的小v看着可怜巴巴，但是坚毅的眼神让我一阵感动。
 
我：如果你明天回去路上被车撞死了，我记住的你就会是这个形象。坐在火边，活像个小号胖娃。
小v：你妹的，难看死了。
我：比化了妆袒胸露背的样子亲切多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没有力气继续找树枝来点燃了。天也有些微微亮。我们便站在雪地上，不停地跺脚来保持体温。到了快七点的时候，光线终于足够让人分辨冰和雪了。





 
我：走，咱过河吧。
小v：你妹的……
 
我又瞧了一眼这块救命的大石头，就涉水向对岸走去。过河过程中小v的靴子再次光荣牺牲。她倒是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脱下鞋子，拧干袜子，穿上再继续走。
 
白天的到来似乎让我的疲乏一扫而空。我的信心也是满满，觉得一定能找到出山的路。路一定在最平坦，树木最稀疏的地带。带着这个想法，我跟小v向着一片开阔地带走去。
 
大概在二十分钟之后，雪地上赫然出现了一行人的脚印，交错着一行似乎是狗的爪印。一定是早上进山的人，和他的狗！没错，路就在这儿！




 
没有预料的欢呼和激动，我们一刻都没有耽搁，朝着脚印相反的方向疾行。
 
大概走了十分钟吧，高速公路出现在了眼前。回头望了一眼这山和这林子，我心里倒是出奇的平静。常听人说危难时刻才能知道谁是真正的好朋友，但是说实话，以前真没有哪个朋友跟我一起有过如此的经历。白山没有杀死我们，却让好基友变成了可以无条件信任的好战友。可以说如果没有对方的帮助，我们也许谁也走不出这个林子，等不到白天的到来就绝望地冻死在离高速路只有半个英里的石缝中。
 
第一辆驶过的车就被小v拦下。车主听了我们的遭遇，二话不说，掉过车头，就载着我们开向我们描述的停车的地点。整整开了至少有四十分钟吧，才到了我前一天早上停车的地方。我们原来从西南到东北跨越了整座山头。停车场的地面依旧冰冻，我的车子孤零零地停在那里。这里进出的人们，焉能猜到我们过去24小时的遭遇？
 



***
 
回到波士顿已经是中午时分了。另一个基友大卫听我述说了发生在白山的故事，第一反应就大叫起来：
 
“我靠！真不敢相信小v还愿意继续搭理你！”
 
屁，有过这种患难经历的人，怎么能不是一辈子的朋友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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