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杜湘 山水册页
再相见已隔数载。洪亮吉赴试途中,与黄景仁不期而遇。彼此略略交谈,昔年场景便一一浮现。得与故友重逢,两人皆欢喜不已,秉烛夜聊,竟夕不寐。
此后,洪亮吉与黄景仁拜于常州名士邵齐焘门下,入龙城书院求学。次年,黄景仁离开常州,四下游历;洪亮吉则回归家乡,勤学苦读。
黄景仁生性好游,足迹遍布名山大川。每行一处,必有佳句连篇。与挚友分开的时日里,他不忘将旅途所思记于纸上,捎向远方的友人。
他曾赴安徽攀登黄山,途经新安,见江水激荡,忽地念起家乡的白云溪来。于是修书一封,寄与洪亮吉。
今春雨甚,白云渡新涨,必不如新安江,然颇思之。
那日,21岁的黄景仁独立桥头,远望浩浩江水,心间情思满溢。他初次尝到乡愁的滋味,却不晓那愁因何而来,更不知有种名为宿命的力量,自这天起,便将他一步步送往远方,再难回头。
中秋之际,洪黄于江西相遇。两人并肩同游,攀过千仞琼崖,又共赏万重翠岭,再至临水酒肆,举杯对月,浮一大白……好不快意!
相逢不过月余,洪亮吉便因急事返乡。黄景仁夜半相送,心中不舍,尽化作唇边诗行。
一叶舟轻,片帆风饱,欲住何能住。
凭君孤棹,引吾乡梦归去。
与友人分别后,黄景仁前往江南一带。行至京口,他写信给洪亮吉,埋怨身侧无他,“茫茫人海,无聊之极”。知交零落,佳酿乏味,纵美景也失色。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泪添吴夜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乌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次年,安徽学政朱筠先后将洪亮吉、黄景仁延至幕中,二人得以相伴,白昼饮酒校文,夜间切磋诗技。
清 杜湘 山水册页
黄景仁才华横溢,自有一番傲气,性子颇为骄矜。洪亮吉则气度慷慨,且重情惜才,故对黄景仁真心相待,百般包容。那时两人同居一室,夜深之际,黄景仁不愿睡去,泼墨挥毫,写作诗篇。每得一文,他便要将睡梦中的友人唤醒,请他品评。长期以往,“亮吉一夕数起,或达晓不寐”,却从未生出厌倦之意。
乾隆三十八年春,太白楼上一场修禊,黄景仁频出佳句,满座宾客皆赞叹连连。那日,一袭白祫的清俊少年,衣衫笼在夕阳影里,似是九重天阙之上的谪仙人。
此番画面长久地停留在洪亮吉的记忆深处,许多年后,他这样写道:“君著白祫,风貌玉立,朗吟夕阳中。”
那一年,黄景仁24岁。
未过多久,邵齐焘逝世,两人同去常州祭奠恩师。回程途中,黄景仁忽然伤怀,沉默良久,再开口,竟是向挚友托付后事。洪亮吉闻言大惊,抬头却见对方眼中含泪,心间突地一悸,浓烈的担忧漫涌上四肢百骸。
黄景仁郑重相托,若自己不幸早逝,便请洪亮吉代其照看亲眷,并为之整理诗稿,编纂成书。末了,还央着洪亮吉来到仲雍祠大殿内,对神佛立了誓。很久以后,洪亮吉忆起这一幕,才知那时的黄景仁早有预感,他的生命之烛,分明燃起不久,却已有熄灭的先兆。
一年后,黄景仁离开安徽,前往京师。在京六载,屡次应试,又尽数落第。他索居城内穷困潦倒,压抑惆怅的心绪终是牵引出了肺病旧疾。待洪亮吉入京探望,黄景仁已久病怏怏,本就瘦削的身子,如今更显形销骨立。
洪亮吉心下担忧,便将挚友送往京西法源寺将养。那时黄景仁虽病重,但精神尚好,洪亮吉来看望他时,常一道前往后园赏花。
那应是黄景仁心底最美好的光景,他站在疏影横斜的花枝畔,看粉红相间的花朵缀于枝头,云蒸霞蔚,暖意融融。可一旁的洪亮吉却双眉紧锁,眸色深沉,内里浮动着无限忧虑。
清 杜湘 山水册页
待黄景仁身子好些,两人便应知己孙星衍之邀,前往西安谋职。可未过多久,黄景仁因事不得不返回京城,临行前洪亮吉连连嘱托,难掩别情。
回京不久,黄景仁寻了差事,艰难营生。不消多时,肺病加重,他只得再度前往法源寺修养。转眼又是一年春,后园花开如锦,却再无人与他同赏。
后来黄景仁辗转得知,洪亮吉前些时日随孙星衍去了江南。思念心切,他强撑病体,写下一首《金缕曲》,寄与远方的友人。
往事君应省。记南州、吟联山骑,昔时游俊。今得孙郎应胜我,君自不忧孤零。念独鹤、风凄露警。岂意江潭寥落后,觅一行征雁都无影。何久不,枉芳讯。
纵教懒作长安信。也应怜、长安市上,故人贫病。我梦惯随江上下,那管蛟龙睡醒。羡二子、相依为命。抵死不沾京洛土,算从头,作计输公等。相忆苦,笔难馨。
乾隆四十八年春,35岁的黄景仁带病离京,赴西安探访挚友。此程千里有余,他行至大半,病情恶化,竟卧床不起。强撑几日后,于山西运城病故。
噩耗传来,洪亮吉惊痛不已。他快马疾驰,不眠不休,四日后抵达运城。再见黄景仁,眼前仅有一方遗棺。昔日言笑晏晏的少年,此时禁闭双眼,陷入长久的梦田。
那一刻,洪亮吉才知何为至悲无泪。翌日,他便扶棺返乡,炎天走千里,素车白马送君归。
这一段路,便是他在这世上,陪他走过的最后一程。
黄景仁逝世后,洪亮吉遵其所托,将其文稿悉数整理,编为一册《两当轩集》。且终身照料挚友亲眷,尽心尽力,不曾怠慢。
又后来,洪亮吉编纂诗集时,写下一篇悼文。
向平婚嫁为君毕,君一子一女,皆君没后为之婚嫁。亦拟穿云访列真。
与挚友相偕而行,遍访人间山河,佐以诗文相和——这是黄景仁之夙愿,也是洪亮吉之心愿啊!
日升月沉,花开花落,转眼已是十数载。某日夜深故人来,依稀还是少年时,知交并辔而行,对酒当歌的美妙光景。醒时夜色如墨,洪亮吉披衣起身,临窗远眺。
恍惚间,他想起与黄景仁的最后一面。送别时,他曾对他说道:
南溪边,北江口,他时官满放归艘,我倘持鱼寿君母。
昔日诺言,终其一生,也再不能兑现。
清 杜湘 山水册页
作者:十年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