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 (37)  6park.com
趁早出发（上） 6park.com
考场就设在陕西师范大学的校园里。偌大的校园在考试开始的那天，仍然显得有些狭小，考生老师家长朋友抢占着最先看到的空间。但是考试时间一到考生们占有的大半个校区立刻鸦雀无声，只有那无数的笔与试卷纸嚓嚓嚓的摩擦声，就像无边的饥蚕疯狂地啃食着桑叶。 6park.com
文科考语文数学政治史地四门课，两天考完，所考内容与难易程度，基本都在预期中。两公分厚的政治习题答案集，涵盖了试卷的绝大部分内容；数学试卷果然有百分之四十的内容是初中的，砍下这一部分基本没费大力，就是高中部分也大都做了第一小题；地理部分的内容与课本所载完全一样，只是历史的考查太宽广，出现了不少问题。我押的最重的一宝是语文。开卷那天让我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考前我预期作文占分至少要百分之六十，竟然占到七十分，剩余部分十分给了语法部分的句子分析，二十分给了古文《愚公移山》选段的翻译与今解。更妙的是，我预估作文题不会太难，因为考生范围横跨十年，所学内容与生活经历落差很大，要照顾到如此庞大的考生群，还要他们都有可写的，出题当然不能太偏。果然，作文题目是：《难忘的一天》。 6park.com
我觉得这题目竟像试卷老师专门为我所设。我立刻想到白书记让我采访刘秋婵服毒事件的那一天，并觉得当时受通讯报道形式的限制，有好多地方未能尽抒所感，正好借这次作文一吐为快。于是我按照写记叙文的要求，把那天现场采访的所见所闻，依照当时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参与人物以及发生的过程，绘声绘形地叙写出来。最后来一通颇含深意的议论，把文章推向高潮并戛然收尾。我至今还记得那段议论是： 6park.com
一个自建社就担任干部的生产队长，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想当初建社时，人们之所以由单干愿意走向合作，再由初级发展到高级，无非为的是合作求财，共谋得利。当初建社时，人人都有自己的资财投入，人人都是社的主人，有事商量着办，地位都差不多。不想越发展越高级，高级到人民公社化，形成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正是这个队为基础再发展一步，竟演变为：队长一人为主，社员皆为臣仆；主人可以随性打骂，臣仆只能惟命是从；一方权利无限扩大，一方权利不断萎缩；他们之间的地位已发生巨大改变，这是一种严重的异化现象！然而，有压迫就会有反抗，难道这不是再自然不过的吗？难道“杨发衡们”这种官僚恶霸式领导干部的出现，还不足以唤醒我们对其产生体制的反省与改革吗？！ 6park.com
当然这不是我当时能认识到的，是程老师在听我汇报写作《生产队长作风跋扈，导致女青年服毒自杀》的采访经过后，经过一阵沉思，才说出了上边一段话。我认为程老师的高论深刻地道出了“杨发衡们”犯严重错误的根源，于是采用作了文章的收尾。当时我自认为是神来之笔，很是得意：斩不得七十分，斩个六十分总是应该的吧！ 6park.com
但是几天后我的得意就被别人一番宏论打散了：《难忘的一天》首先是审题很重要，重在要有政治着眼点，还有比三个伟人逝世的那一天更难忘的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应该写他们中任意一位，舍此之外不算跑题也算跑偏！我确实很震骇。对于长期生活在政治挂帅年代的人们来说，有此条件反射真的是非常正常，也大概率能获得成功！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哎呀，我对那一天的采访太熟悉了，印象太深了，心里懊悔不已。回过头想想，又觉得未必会是那样，题目字面上的确没有那方面的限制嘛！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期待着。这一年的春节我一直在惴惴不安的期待中度过。 6park.com
期待终于在一个吉祥的日子里被打破，农历二月二这一天，我到底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通知书是小妹逢春听到广播喊我名字跑去取回来的。她一进门就兴奋地喊：“哥，你考上了！”一份绝无疑问的录取通知书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 6park.com
陕  西  师  范  大  学 6park.com
录  取  通  知  书
编号：2381 6park.com
李蓉生同学： 6park.com
我校决定录取你入中文系语言专业学习。请你准时于一九七八年三月十六日凭本通知书到校报到。 6park.com
陕西师范大学 6park.com
一九七八年三月八日 6park.com
我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变成现实，一番激动之后，狂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全家人都跟着我高兴。母亲高兴地忍不住流出眼泪，一边撩起衣襟抹泪一边喃喃地说：“要是你哥还在，该多高兴啊！他比你还学得好，保不齐咱们家能出两个大学生呢。” 6park.com
没多久，消息就传遍全村，为我高兴的人们纷纷上门来道贺。六爷白秉栗老人家一进门就冲我竖大拇指，满脸笑容地说：“古人说‘有志者，事竟成’，你小子是个人物！”他还捋着已经全白了的山羊胡须，笑着打趣我母亲说：“西安儿他妈，你好福气呀！”我哥来这杨家堡早，他习惯了冠我哥的名字称呼我母亲，“想当初，你连个窝巢都没有，今儿屋里竞走出个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来！”我妈噙着眼泪，乐得眼都要闭到一起，连连向六爷鞠躬作揖：“六叔啊，多亏您！他应算是从您窑洞里走出来的哩！” 6park.com
一会儿良锁叔也喜笑颜开地走进院里，逢人就介绍说：“人家娃就是个读书的料，一坐到车尾巴就抱着书看，一会儿都不歇！”刘小狗爷儿俩也跟着走进来，小狗佩服地连连竖拇指：“你李蓉生就是能，全村大小几十人参加考试，就取了你一个！” 6park.com
就连十来年没登过门的何二柳也跑来凑热闹。原来他一直躲着我们，怕得罪杨发茂，即就在路上碰到他也会佯装没看见；两年前吧，杨发茂得了个‘怪病’不治身亡，这才见了面肯点个头。就这，母亲看见他进门来，还是主动招呼他：“何大哥，你来啦，到屋里坐。”何二柳背驼得像一张弓，赶忙快走上前陪笑道：“还是弟妹你有福气呀！看看看，我早就看出你是有福之人！看看看……”。一时间我成为村里舆论的中心人物，有夸奖的，有羡慕的，有的借机激励自家孩子照样学样，把我做了个《三娘教子》的活教材！ 6park.com
要说没有人不高兴那是假话，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6park.com
贫协主席杨发利在广播室第一个看到了录取通知书，他不让广播员喊我名字：“不要通知他，咱还没政审哩！”正巧被在办公室与人说事的白胜仁书记听见了，他抽着旱烟袋走到院子里，质问：“为啥？”“咱贫下中农子弟一个没考上，就叫他给考上咧！”“那只能怪咱贫下中农子弟本事不佳，考不过人家娃。”贫协主席涨红脸，强词夺理地说：“不管咋说，他爸的历史就是‘清楚不清白’！”前些年，无论是遇到推荐上大学还是工厂招工有名额，他总用这一条把我刷下来！ 6park.com
白书记有些生气了，把他叫进自己的办公室，拔出烟锅指点着他的脑袋说：“你呀，也太跟不上形势咧！党的最新政策一再强调，不唯成分论也不唯出身论，重在个人表现！咱都是看着人家娃长大的，哪一点表现不好？你说些！”贫协主席只能头扭一边，一句话不说,翻翻眼皮很不服气。白书记严肃起来，问他道：“你难道没发现今年的高考跟往年的大学推荐和招工有很大不同吗？” 6park.com
“我没发现！”贫协主席负气地说。
“人家娃考学，要咱开介绍信没？”
“没有！”
“往年都有个栏目叫：单位批准，今年你见有搞政审的找过咱没有？”
“也没有。”贫协主席面色渐缓。 6park.com
白书记用烟袋朝贫协主席的眉心点了点，认真地说：“着嘛！很明显上边不让咱插手，是政策放行嘛。这是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改变！”白书记顿了顿，看出贫协主席已然认可这一分析，便接着说：“这能是咱地方的政策？显然点头人在上头，在中央哩！” 6park.com
贫协主席这才有些失落，眉头松懈下来。忽然，他眉头一皱，竟有些得意地阴阴一笑：
“唩有啥了不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你不吭声，咱有的是办法！”
“啥办法？给人家娃档案里塞黑材料？可惜人家大学录取通知书都到咧！”白书记嘲笑地说。他知道贫协主席之前常用那一手。
“当然不是。”贫协主席自鸣得意地狞笑。
“又有新的损招儿？” 6park.com
“明的咱来不了，脚底下不会使绊子？朝信皮上唾一口痰，再放地上踏一脚，过个十天半个月才通知他！就叫广播员说个：不知道是谁撞落到桌子矻矻儿，这才发现！——到那时，大学早开学了，他没按时报到怪得了谁！——他还能把广播员的毬咬了？” 6park.com
“杨发利！你简直要疯了！”气得白书记脸色一沉，拔出嘴里的烟袋锅猛地敲在办公桌上，大喝一声。接着难得一见地瞪大眼睛警告说：“我提醒你：这事关国家教育改革的大局，再要胡来，小心犯法着！” 6park.com
从烟锅里跳出的火星掉落在杨发利的手上，疼得他差点儿跳起来。他这才发现白书记是真翻脸了，忙闭上嘴，揉着手背，翻翻眼皮，墨溜溜地退出办公室院子，拄着拐杖垂头丧气地回家去。他也只会耍耍嘴皮，干不来实事；“文化革命”不搞了，他的擅长没处发挥，威信也日渐扫地；再加上他堂兄杨发衡既丢了队长又丢了党籍，再想人前说话就更没人听了；即便有心为恶，也难掀风浪。 6park.com
其实，他连他侄子大冬瓜杨志豪的胸襟都没有。有人打趣杨志豪说：“你还是老高中生哩！堂堂的‘老三届’，咋就考不过一个初中生呢？”杨志豪瞪瞪眼，不以为然地说：“‘老三届’也有七八个，又不是我一个；人家娃考得好让人家上去，咱不害‘红眼病’。”横队长下台后，他也落选了，没有胡闹，只是把烟屁股朝脚地一摔，仰起冬瓜脑袋径直走出会场去。

贴主:鸿海有志于2020_10_17 21:58:38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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