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18）--- 前路茫茫(下) 6park.com
自从社教工作组大张旗鼓地开进杨家堡以来，母亲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听说这次工作组来人多，哪个队都安排了三四个人。带队组长还是个大局的局长，水平很高，调回西安之前就当过县长，说是奉了上级指示，这次到杨家堡一定要搞出点名堂来。工作组进村个半月就做了两件大事：停止原党支部工作，书记白胜仁靠边站；随后又组建了贫下中农协会，简称贫协，主席是早前从部队复员回家的杨发利，杨发茂也当选了贫协的群众代表，在会上也有发言权。还说这次贫协的权利很大，村上的事都由贫协说了算。 6park.com
可以说这样的人事变动，对母亲构成了很大压力。白书记为人随和，人们有事都爱找他，能说上话。贫协主席嘴巴能说，大多时候叫人受不了。现在杨发茂居然也进了贫协会，有些事不由她不担心。虽然母亲走后，何二柳又给介绍了山里边一个女人，那女人还带来四个娃，老大还是个聋子，却都很老实，随他摆布，杨发茂因此也还满意，也再没找过母亲的麻烦。 6park.com
母亲之所以感到压力，与今天下地回来，六爷拦住问的一句话有关：
“浩芸，我问句话，你给叔实说！”白秉栗很严肃地捋着山羊胡子，看着母亲。 6park.com
“嗯，六叔你问！”
“你是啥成分？”
“贫农呀！”
“我不是说你跟发茂过的时候！是四川老家！”
“一样，贫农！” 6park.com
“嗯，”六爷略有沉吟，认真地叮嘱道：“那就好。注意谨言慎行！”六爷是认真读过几天私塾的人，只说这一句，然后就进窑洞去了。 6park.com
母亲愣在院子中，站了半会。珍姑姑是贫协小组长，一定是听到什么话了，进院子见母亲忽然躲着走。——这事也与成份有关？在这种时候，成份的重量母亲是非常知道的，她马上联想到两个儿子申请助学金受阻的事。 6park.com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大西安气冲冲地走进来，把手里的两份助学金申请表朝地上一扔，喊道：
“有啥了不起，这学我不上了！” 6park.com
母亲一问原因，才知道是贫协主席不给签字。我怕母亲去了也讨不到好白丢人，就自己拾起表来再去恳求。谁知贫协主席见我小，更不当一回事儿，噼里啪啦又是一大堆的奚落与嘲讽。他脚踝有病，拄着双拐站在院子。 6park.com
“嗨，老大不行还换个老二，真是不屈不挠呀！莫非老二有啥惊人的金刚钻？”
“叔！您是个好人……” 6park.com
“别！打住。我可不要给伪军官的儿子当好人！快说事儿！”
“我和哥在学校申请助学金，请您盖个章。”我壮起胆，小声说。 6park.com
“说啥？你和你哥这样的狗崽子也能申请助学金？无产阶级革命政权还能给资产阶级花钱培养接班人？碎碎个娃居然把咱当‘瓜仔’！还想蒙我？避！滚远些，避得慢了看我用拐拐子廓你！” 6park.com
我是怎样狼狈逃出那家院子的？回到窑洞还心有余悸，更不敢把实情直接告诉母亲，只说人家不肯盖章，是大队有啥规定。其实母亲心里明白，她受的欺侮与委屈，哪能比我们少呀。母亲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想，马上就想到了成份这两个字。 6park.com
此前跟杨发茂在一块过时，没有人提起这些，也许这是得人家的庇护吧。可现在不同了，人家很可能专门拿这找事！要是真这样，不仅自己的处境要雪上加霜，连三个娃的前程都堪忧啊！母亲想到这些，心里不能不急；心里越是这样想，越是睡不着。一夜一夜地睡不着，想到头痛时，心里忽然萌出一个念头：他们的父亲在行将离别的晚上，不是说“有困难可以找彭代安”吗？这念头虽只是一闪，却像极强的流星划过夜空，虽是短暂却又那样强烈；又彷佛行将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再也不肯松手。 6park.com
她立刻去翻找丈夫小心留下的纸条，并找到它了！母亲立刻用我剩下的一节铅笔头，就着煤油灯忽闪的火苗，写成了一封关系全家人生死存亡的求援信，希望获得公正的证明，并在第二天赶到邮局寄出去。 6park.com
发出信后前几天，母亲心情有点放松。但是一天等一天，那信慢慢地就像石沉大海一样，她不由有些心慌起来。她预感到害怕的事情真的要发生了，周围环境的变化也都在暗示着某种可能。工作组各项工作进展很快，访贫问苦，齐门挨户，就是远离自己住的窑洞。 6park.com
有关她的各种猜测混在恶毒的谣言里，不断地传出来。有一天村里的各条街巷忽然冒出一些打扫街道的人，头上戴着糊成各种形状的纸帽子，上面写着各人姓名，相应的“地、富、反、坏、右”罪名前一律冠以反革命的称呼，一时引得满村人纷纷围观与议论。传言说对这些人要三日一游街，五日一批斗，一定要挖出与他们有各种联系的阶级敌人。阶级敌人无论隐藏有多深，都要一查到底，就连解放前北门最大的“财东家”（旧社会对有钱人的尊称），原已被定性为革命干部并担任政府工作已是满头花发的三儿子也都被揪回来了。 6park.com
所有人的出身作为都要重新鉴别，各家的成份也都要重新评定，彻底清查阶级队伍，一个敌人也别想侥幸漏网。这次运动考验着每一个人的阶级立场,不与阶级敌人划清界限的人就是阶级敌人!每次参加社员大会，母亲都是孤零零地坐在墙角；听着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动员报告，或者惊心动魄的检举发言，她的心就被揪紧一回又一回。六叔提醒过她一回后，再也没跟她搭过言，兰珍姑娘也总是故作平静地躲着她。这种高压的环境气氛压迫着，母亲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在企盼着一样东西，也许那也是她唯一能企盼的东西。 6park.com
但是，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企盼的东西没有来，害怕的场面却出现了。工作组到底还是派来了传话的人。
“潘浩芸，工作组要你晚上到大队部去！”传达命令的是兰珍姑娘，——四队贫协小组组长，她冷冷地说完，大辫子一甩，不待回话就离开了窑洞门口。 6park.com
母亲明白：要来的终归是要来。她整理整理自己的思路，鼓起勇气走进大队部办公大院。这原是土改时期没收北门大地主家的一处宅院，前后两进，街房门口蹲着两只雕有狮头的门墩，进院就是条形天井，两侧是对峙的两间厦子屋，上房三间堂屋的大阁子门已被拆掉，屋身高敞，粗壮的雕梁画栋，依然透露出昔日主人曾经有过的威慑景象来。 6park.com
天刚麻麻黑，院子里挤满了人，两侧屋檐下已无插足之地，天井是进出的通道。前后两盏大汽灯照亮了所有角落，上房是今天活动的主战场，更胜似白昼。 6park.com
母亲走进天井后，朝上房一看，真是该到的都到了。男女老少呈半圆形拥挤地站了一大圈儿，杨发茂就站在门口，睁着独眼叼着烟袋，显然看到她了，伸了伸脖子仰起脸去。他上首的是个瘦高个女人。那可是她的对子手，横队长的老婆，说起话来又细又尖，嘀嘀呱呱的就数她话多。在吃“食堂饭”那阵儿，她和她都在“幸福灶”做饭，她总是颐指气使的安排她不停地干活儿。母亲对她一向都有些怯火，何况是四面楚歌的今天。 6park.com
也看见兰珍姑娘了，她抱胸站在前排，面无表情。六叔则站在人群里，手捋着山羊胡子，看着别处与人闲聊。 6park.com
半圆的内圈呈品形布局，构成会场的核心。中间一张三斗办公桌是主席台，放着当时稀有的话筒，贫协主席杨发利已拄着单拐站在那里。主席台的左边贴着人群安放着高低不一的凳子，上边站着垂手躬腰的几个年龄都不小，头上顶着当事人姓氏及冠名的纸帽子，显然那就是人尽皆知的“五类分子”了。 6park.com
母亲明白，在今天，他们只不过是戏文里“陪法场”的角色。右边也设有一张同样的办公桌，一个大学生装束的女工作组成员坐在一旁，手中有钢笔，面前放着记录本。在她的上首坐着一位高个中年男子，面容清峻，戴一副琥珀腿儿的净白眼镜，稳如泰山般坐着，不与任何人交谈。显然那位就是程生一组长，是这支工作组的最高首长了。 6park.com
母亲一圈眼光尚未扫完，人群里一声暴喝传来：
“潘浩芸，还不低头往里走！站场子中间去！”有这一声喊，会场肃杀的气氛立刻涨起来。 6park.com
母亲听到喊，赶快低了头，碎步很快走进会场去。一时间会场上各种议论就像油锅里撒了一大把盐，噼里啪啦乱响。
“嗨，听说这个女人了不起，河南陕西四川三省都闯过哩！”
“那是，当过大官的太太，啥场面没见过？”
追着这一堆噪音，那个让她害怕的又细又尖的声音，跟着就窜过来了。
“对着哩。你不看唩狐狸模样子嘛，天生的就会骗男人！当大官太太的时候，整天骑在咱贫下中农头上作威作福，可威风咧！老家藏的金砖银锞三辈子都花不完！”
引起一片哄堂大笑。紧接着有人打趣地喊：
“发茂兄弟，你可是抱过金砖的，走时没让留下几块？” 6park.com
这时，程组长招了招手，贫协主席拄着拐杖走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回到主席台前，亮出大嗓门说：
“好了，都嫑谝闲传咧。今天我们大会的主题就是：公开调查潘浩芸历史问题！着重由本人自我交代与广大群众检举揭发两条线展开！现在先由本人自我交待！” 6park.com
母亲也觉得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况且背后嚼舌根的捕风捉影、造谣中伤、胡编乱捏的那些虚假谎言，正可借此机会予以澄清，于是就小声说起来。院子外边就有人喊：“声太小听不见！”母亲就壮起胆子，提高了声音，从她怎样与父亲在开封相识说起，到同意结婚，自己从未想过要骗丈夫的钱，而是认为那时候国家的最大事情就是抗日，丈夫也是个热血青年，自己是支持做这件事的。再说当时又是国共联合抗日，谁也不知道当时的政府是错的。到抗日战争一结束，丈夫就被‘编余’退下来了，并没有再在国民党政府任职做事。解放后就回到四川老家做了农民，事情就是这样。母亲说得诚恳而清楚，一时会场鸦雀无声，半天没人说话。 6park.com
突然，又是那又细又尖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嫑听她胡说！这个女人狡猾得很，胡编哩！谁见过？”老鸹嘴一句追一句，放连珠炮似的。
“大妈！你说的对。骗人的，都嫑信她的！”随声附和的是杨发利他们的侄子大冬瓜。他想起在村口跟李西安打了一架的故事，气就不打一处来：“‘河南蛋’没有好东西，‘蛋子’更不是好东西！” 6park.com
“对着哩。你谁见过？反正我没见过！”杨发茂拔出嘴里的烟锅，接着证实说。 6park.com
就这一阵乱说，会场的风向立刻就转了。贫协主席用劲蹾了两下拐杖，让大家静下来。他单刀直入地说：
“嫑扯远咧。老实交待：你男人在国民党军队究竟是干啥的？”
“营部副官。”
“你有啥证据？”
“我听他同事也都这样叫：李副官，李副官。”
“叫副官就一定是营部副官吗？不会是团部？或是师部的？” 6park.com
母亲一时愣住了。她迎着贫协主席咄咄逼人的眼光，没有躲闪。她想起丈夫是这么告诉他的，而且他也不可能知道社会后边会怎么变化，提前把自己的官阶说小些。同时她想起丈夫当时参加解放军主办的伪军政人员学习班后回来说过，他已经完全交待了过去的所作所为，新政府已作了结论，不再追究。后来他到龙洞村搞土改，当会计，初级社转高级社都还在任上，心里装的最多的就是工作，说明新政府也是完全信任他的。我也不能说假话，让他死了还来背黑锅；我也不能说假话，给自己身上泼脏水！母亲想到这里，觉得心里有了些底气，她不卑不亢地说：
“我知道的真就这些，其它真不知道！” 6park.com
“好，咱换个话题！你男人能当那么大的官，肯定要杀不少的人！你老实交待，杀过多少个红军革命战士？”贫协主席咄咄逼人的气势一点不减，严厉地说。
“我真不知道。他说他是管后勤的。” 6park.com
“管后勤的也照样能杀人！说，到底杀过几个八路军？”
“我不知道！你要知道，你去调查！”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当压力大到无可复加的时候，她反而平静了，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 6park.com
这可就招来公愤了。
“哼，这个女人太嚣张咧，敢这样说话！”横队长端着康熙红的紫砂壶大摇大摆地走进会场，非常不满地大声说。
“就是，先扇唩官太太两个嘴巴子再说！”老鸹嘴立刻响应丈夫的表态，尖声助威。 6park.com
贫协主席眼睛瞪起来了。他倏地一下举起拐杖要指向母亲，正想发威吓唬母亲，背后突然咕咚一声大响，“五类分子”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碰到他的屁股后摔倒在地上。不知是被他的拐杖头捎上了还是站久受不了摔的。贫协主席认为受了大干扰，嘴里大声斥骂着：“好你个‘五类分子’，也敢背后偷袭我！”他扬起拐杖就要打，吓得老女人捂住头先哭起来。 6park.com
会场立刻静得出奇，连一声咳嗽都没有。显然下边一场大戏就要开锣了。
也许这种审讯式的做法，程组长觉得有点过火，掀了掀眼镜插了一句：
“可以再换个话题。” 6park.com
老鸹嘴逮住这句话，认为自己抓住了要害，立刻大声附和：
“对，说唩没用的做啥！直接问她：攒下的那么多金锞银锞到底都藏哪儿了？” 6park.com
“好吧！说说你攒的那些财富都藏哪儿了。这回你要再不老实，我就叫你也站高凳与‘五类分子’为伍去！”贫协主席没辙了，只好顺风转舵。他舍弃那个老女人，一面命令还站回高凳子，一面拄枴向母亲逼近两步，大声威胁道。 6park.com
就这样，母亲始终摆出一副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的架势，会场的气氛虽然很亢奋，斗志也很高昂，只是挖不出新的线索，也创造不了新的话题，热热闹闹地嚷嚷半天，也大都是些车轱辘话，没多大政治价值。 6park.com
在这种情景下，程组长再一次招招手，把贫协主席叫了过去。两人嘀咕一阵儿，然后贫协主席回身宣布说：
“今天的调查就到此为止，让潘浩芸回家再好好反省反省，下次再作彻底交待。如果负隅顽抗，那就不是今天这样温良恭俭让了！散会！” 6park.com
散会了。人们拥挤着走出那座有些古旧的大院，怀揣着不同的心思，各自回家。母亲回到窑洞里，就像生了一场大病，浑身都散了架。好几天过去了，还缓不过劲儿来。她知道，事情并没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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