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15）
从头再来(上) 6park.com
母亲从不认识杨家堡，她怎么会再嫁到这里来呢？这就是何二柳的介绍。 6park.com
自把小弟送给陈姓人家，得到三百元钱，小妹才能及时入院治疗。在住院治疗期间，母亲也终于收到家乡我大爷报来的噩耗，得知父亲在她走后当年秋天就离开了人世，失声痛哭了整整一天。她可以想见丈夫遭遇妻离子散的人世大悲痛时一天天绝望的情景，临终都不知道这断线风筝似一家人的哪怕一点点行踪，叫人怎么能心甘！从此她失去了这世间唯一希望侥幸存在的依靠！从此他留在这茫茫大千世界的孩子也只有她独自个来照顾与呵护了！ 6park.com
那时候的西安古城活像一座孤岛，陷落在无边无岸的农田里，随便走几步便可以孤伶伶地坐地上哀哀痛哭，以泄无尽的悲伤与痛苦。母亲一天痛哭好几场，终于哭到不想哭了。她知道眼下并非痛哭能解决问题，自己该承担的还必须承担起来，哪怕前边是火焰山，你也得往前冲；哪怕脚下是无底崖，你也得往下跳；唯有自己承担更多更大的牺牲，才能打开眼前的危局。 6park.com
她不由想起弟弟上次寄来的信与那一百元钱。她认可了弟弟是真心想帮她。弟弟尽管是开封火车站的站长，也是个党员——那是参加抗美援朝的功劳；但是他又是个奉公守法的人，即便至亲姐姐，他也开不出济困的良方。他那一百元钱也可能是从月工资里一点点抠攒而来，更别说顶风改变几个“黑人黑户”了。再说，那一阵子西安的盲流人口越抓越紧，母亲也没有更多的考虑时间，她领着哥哥他们沿街乞讨，就有几次差点被抓住。要被强制遣送回家再想出来，那可真比登天还难呀！因为没有户口，西安的学业都耽误一年多了，再不设法上学，将来的前程就毁了！ 6park.com
母亲想明白后，重重地叹一口气，再次选择接受何二柳的第二个破局方案：同意嫁给他们村的杨发茂，带一双儿女成为落户杨家堡村的人。何二柳把杨发茂说的就像天上少有世上绝无的一个孤品。老早就当兵，参加过抗美援朝，负过伤，是三级荣誉军人，每年都有伤残补助金发放；他与兄长分居另过，你走进门就是甩手掌柜的。还说人也长得好，大高个儿，干活有劲儿，肯定会心疼人。待见到其人后，母亲才知他还是瞎了一只眼的人！何二柳却说，那是荣耀的商标，值得一辈子骄傲。母亲没有说话，表示认栽，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只要能对我的娃们好！” 6park.com
但是，进门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就知道，何二柳又把她骗了。原来杨发茂根本没有几个钱，虽然复员回家后，政府发放过几次伤残补助金，但是他是个好逸恶劳的人，没事了叼着杆烟袋满村转悠，从来不想做事，领的伤残补助金经不住花，别说娶媳妇盖房，离开他兄长连饭都没处吃。好在他有些背景，大小队都有当权的人，族大户大没人惹。他哥哥杨发衡是四队队长，建社就一直当着，掌握着实权，在公社也撂得响；因嫌他老在家里蹭饭，让自家老婆不高兴，便想着法帮他成个家。 6park.com
杨发衡有个门中兄弟叫杨发利，是个有心眼儿的人，因病复员刚好回来。杨发衡找到门中兄弟商量，杨发利出个主意，教给他拿荣誉军人这个题目说事，说他弟弟朝鲜战场负的伤，对新中国做出过贡献，村里应给予适当照顾；除了给一部分扶贫助残资金，还应拨给一份宅基地，助其成家立业。因为这，杨发茂才在北门外四队饲养室后边拨得一份庄基，才算有了立足之地。同时，杨发茂又以杨家堡村第四队的名誉为其担保，贷了一大笔款用来盖房娶媳妇。这笔贷款还是母亲进门后，一起苦干五六年才助其还清。 6park.com
要说他的为人，就更叫人好笑。解放前他杨家门户虽大，穷人也很多，他们家至少也有两代半都是穷人。别的兄弟人穷志不短，打工也能挣些钱，可他嫌苦恨累，不愿靠“卖大力丸”度日，觉着卖壮丁当兵吃粮要划算。只是卖壮丁不出力，可有卖命的意味在里边。也算他有些小狡猾，有危险的时候他会找些借口溜在后边，因此卖了好几次壮丁，都没出事儿，人都叫他“兵油子”。可是临到解放他又把自己卖了壮丁，这一回可没撞好运，在解放军排山倒海般的打击面前，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什么招都不管用，整建制的都做了俘虏。因为他出身是贫农，又愿意“起义”，这才到了朝鲜战场。他又故伎重施，以为躲在人后就没事，一看战友们都冲入了火海，他连忙跳进一个弹坑。有经验的老兵都知道，很少有同一个弹坑里落过两发炮弹。谁知这时候旁边的炮弹炸了，飞过一块小小的弹片，他当时只觉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还算好，眼虽丢了一只，却换回一张三级伤残军人证书，并换回不少福利，也还算是幸运的。 6park.com
我母亲就进了这样一家的门，遇见这么一个人。家里的活儿，几乎都是母亲来做。他就等着饭做好了，端上一碗，低头走出墙上开的那个洞门，蹲在墙根与过往的人边吃边谝闲传。院子里我来是啥样，一直没改变过。当初盖房时，就地起土一部分“打土坯”盖房，还有一部分夯土做围墙，剩下原始土原封未动的占住大半个院子。围墙前半院有，后半院跟野地浑然一体，没有任何界限。就说那时的茅厕都是旱厕，每每换土都是哥当主力我为副手，再累再脏没人问。为此，母亲多次提醒，总是没人听。再到后来，母亲索性也不说了，因为好多事都需从头再来，主事人却根本不响应，谁有啥办法呢！
我从四川老家来到这里，是啥样，四年后离开这里，还是啥样。 6park.com
四年后要离开这里的原因，是母亲闹离婚。起因竟是我生了一场大病。其实，那不过是个导火索，隐患早就埋下了。
继父和我们姊妹三个貌合神离，本就不是秘密。 6park.com
就说喊爸这件事，我虽然喊却很勉强；哥哥压根就不喊，视为陌生人一般；只有小妹他爱逗着玩，时常领着上街串门子，喊起来还顺口一些。但是，小妹也时常抱怨说他偏心眼：买糖果点心总是先给毛头吃，不是先给自己吃；总是拿大的给毛头吃，给自己吃小的；新鲜的先给毛头吃，剩下的才给自己吃等等。小妹口中的毛头就是他兄长杨发衡的小儿，他的亲侄子。也许，这种亲疏远近的感觉是与生俱来的，后来要改变又谈何容易。 6park.com
母亲说，哥第一天进这个家门，就闹了个大瞪眼。 6park.com
“西安儿。”继父喊哥，似有轻佻之意，哥不理。“西安儿!”继父提高了八度，再喊。哥还不理。“西安儿！”继父更大声喊。不料这一声却激怒了哥，他两眼圆睁大吼一声：“西安儿西安儿你吼啥子！我不是西安儿！我有名字，叫西安！没有啥子儿！”那时他的四川口音还没改过。 6park.com
继父遭到了挑战，当然不肯让，大声喊：“杨西安儿！”哥这时更生气，毫不示弱：“这里没有啥子杨西安儿！只有李西安！我的名字叫李--西--安！”继父被彻底激怒，一跤把哥推倒在地上，吼道：“不姓杨，你就给我滚出去！”哥爬起身，身上的土都不掸，撂下一句“哪个龟儿子才稀罕进你家的门！”就一阵旋风掠过似的，母亲紧追出门就不见了。 6park.com
母亲吓坏了，喊着哥的名字，村前村后到处乱找。继父也没想到老李家这儿子这么性烈，心里也暗自吃惊：“头一朝‘伴女人’，就把人家儿子打跑，往后怎么过？”他也很尴尬，不能不跟着赶快找。介绍人何二柳知道了，也抱怨他说：“你也太心急了，盘一头骡驹儿也得一年半载，何况人家娃已经那么大了！”母亲心焦火燎，嘴上起泡，好些天吃不下饭。直到三天后，我的舅舅从开封发来电报，说我哥已经到了开封，暂时住在他那里，叫母亲不要着急。 6park.com
对于哥的胆识，我一向是心仪有加，那时他才十岁，身无分文，仅凭揣着一封信皮的地址和一句“我舅舅是开封火车站站长”就能独自跑到开封去。舅舅问他怎么找去的，他说揣着有舅舅地址的一个信封；谁给他买的票：说是混上去的；被查到怎么办？他就报说那一句：“我舅舅是开封火车站站长，到了有他给我买票！”听完全过程，母亲这才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有了食欲。 6park.com
随后舅舅再告诉母亲，哥拒绝回西安，再怎么劝就是不听，要想回去必须答应他的条件：不许改名，更不许改姓；否则坚决不回西安！凭空添一人吃饭，母亲也知道舅舅有压力；后来听说后母姥姥只打外孙不打亲孙遭到反抗，更不放心哥长期逗留在外，赶快告诉说同意按哥说的做，否则她也只有一同离开杨家。自然继父对他也明确表态，不会再有逼他改姓的事，一场风波才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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