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14）---出门遇险（下） 6park.com
收容站有规定，凡容留人员滞站不得超过三个月，没有亲友投靠或其它出路的，到期必须遣返原籍。眼看规定期限已近，母亲等信的急迫就可想而知了。 6park.com
然而，舅舅的信是寄来了，内容却婉转而冰凉。 6park.com
阿姊：
近好。
信已获悉，内情尽知。弟心亦如姊心，日夜忧焚，然弟亦有无可奈何之处境也。近来母亲年事已高，肝火易旺，疾病日增，实属多事之秋。又弟已成家，抚有三子一女，供养维艰。况开封目前求职不易，尤查户口之严，胜于他省，如无法入户则一切均免谈矣。察姊之近况，如可返蜀则返，若不能则当就地择一良人另组家庭抚幼，或不失为一下策也。盼姐谅弟之苦衷，敬奉百元资助，稍解燃眉之急耳。
遥祝顺祺。
                 
                                                                                       弟 世忠 
                                                                                       媳 秀芝
                                                                                       年     月     日 6park.com
母亲匆匆读完舅舅的回信，非常生气，根本就没想一下，就把信连封带瓤撕碎，扔掉了。要知道这封信一下断掉了母亲她们跋涉前行的路标。刚走出四川老家大莲塘镇时，虽然内心惶恐，一路战战兢兢，总还有个奔赴的目标，着意在于四川资中到达河南开封这一段旅途。旅途虽长，总有盼头。现在忽被告知开封娘家不能去了，就像船到江心突然缆断了，那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惶恐与焦急，谁能受得了！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四顾茫茫的探险者，每走一步都让人提心吊胆，每迈出一步都像踩踏在悬崖边上，一脚不慎就会掉进万丈深渊去！尽管如此，母亲还是让自己迅速回到现实中来，鼓励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就眼下我们母子也只有摸着石头过河了！ 6park.com
正是舅舅来的这封信，彻底断绝了母亲重返开封的念头。这不仅是当时的社会形势所迫，还因为一向强势的后母姥姥的确很难在这种情况下接纳她，何况她还有三个饥饿至极的孩儿。 6park.com
母亲知道，娘家是回不去了，就连收容站也很难再呆下去，走得慢了，时刻都有被强制遣返原籍的危险。于是，有一天晚上趁门卫稍有懈怠，她赶快抱起冬藏，招呼哥哥带上小妹溜之大吉。逃出收容站，眼前的危机暂时解除，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大口小口立马要吃饭，母亲只好领着哥哥他们还去沿街乞讨，慢慢地也能认识三两个难友，遇到一起就互相交换信息。听说城墙根还有些窑洞能住人，她们迅速跑去占领一个；后来又听人说，西站是个货站，拉煤的汽车常常把煤抛洒一地，拾了也没人管，她们也跟着去拾一点，堆在路旁换两个小钱。这时候，母亲背着冬藏，还要照顾小妹，哥的地位和作用渐渐显出来：颠簸的车甩下煤块，哥最先赶到；重的煤袋也是哥来背。总之全家人殚精竭虑地寻找着各种可能的生路。 6park.com
有一天，她们又要去西站拾煤，穿过南门城门洞时，忽然身后有个声音：“李太太”，声音有些耳熟。西安没熟人啊，母亲迟疑地回头一看，立刻认出来：那不是当年卖烟酒杂货的老何，何二柳吗？ 6park.com
“是你呀，何老板！”母亲的确意外地有些惊喜，背井离乡的遇到一个熟人，便有可能获得一次帮助。
“啥何老板呀，早就是泥腿子农民一个喽！” 6park.com
何二柳背靠着城门洞的墙壁蹲着，面前摆放着半笼鸡蛋。一看自己没看错人，他赶忙站起来，背稍有些驼了：“李……，”他欲言又止，闪着眼光试探地看着母亲。 6park.com
“对对对！新社会可不敢那样叫了！”母亲明白他的眼神，也赶快肯定地说，“你的铺子呢？”
“唉，我哪有铺子呀。早前都是租的，闹工商改造就退了！咱是农户，进不了城的呦。”
“那你家？”
“我是杨家堡人，离城就十来里地。这是你的娃？仨都是？”
“嗯，叫伯伯！家里还有一个。”
“那，他爸呢？没来？”
“唉，闹病，还在老家……” 6park.com
就这，母亲与何二柳谝谝家常，也没约定什么就分手了。因为何二柳问起父亲，她这才猛然想起离家已有一年，娘家是回不去了，别的路子也没着落，靠要饭有一顿没一顿的混日子，下边怎么办呢！她深切地感受到没有丈夫作主心骨的日子，自己承受的生活压力实在太大了！在这种时候，她真有些后悔，没有个依靠，没有个商量，在茫茫然中不知前路会在何方。万一这一步踩空，在这举目无亲的世界里三个孩子交给谁？于是，就在这天晚上写了第一封家信。希望得到回音，却一直没有反响。她真有些害怕，只是不敢想害怕的是什么。 6park.com
俗话说，绳从细处断。母亲正为收不到家里来信耽心的时候，小儿子冬藏又得了病。冬藏先是紧一声慢一声的咳嗽，后来一阵儿紧似一阵儿，直憋得小脸通红。母亲紧忙抱去医院，医生说是百日咳，起因是淋雨着了凉，并提醒母亲说：“小孩子家要抓紧治，小心发生病变”。母亲想起背着冬藏拣煤那天正赶上下雨，为了贪拣两块煤，雨下着来没及时躲开；现在要住院治病，哪里拿得出这笔钱！她没处想了就想到何二柳，也知道何二柳会在城门洞里卖些农副产品什么的。 6park.com
“何大哥！我儿子病了，能不能借我点钱？”
“唉呀，李大妹子，实在不好意思，我就一个卖鸡蛋的，也就糊弄个毛毛钱啥的！看看看。”何二柳翻过钉着排扣的长袍大褂上的口袋，让母亲看。 6park.com
母亲知道他是怕自己还不起或一跑了之，故意叫穷。母亲只好用头巾松松地捂着小儿的口鼻，盘腿坐到火车站天桥的栏杆旁边，恳请路人垂怜。累得筋疲力尽的母亲总算用自己的自尊，为小儿换回点续命的药吃。天麻黑了，谁知回到家——一段没有青砖护体的城墙脚下一个土洞，还没进门，大儿子西安早已等候在栅栏门前，有些控制不住慌乱地叫着：“妈呀，你快看小妹，眼睛黄了，脸也黄了！昨天脸还好好的！” 6park.com
这一周来，女儿就有些不对，厌食，不想走动，害怕冷，因此特别留他哥守着，一步也别离。不想还真是出事了，真是祸不单行啊！母亲摸了摸已是烫手的头，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她不顾一天的劳累，缓了一口气，只好再站起来，让哥哥背着妹，冬藏也不能放在“家”里，母亲只有背着，踅回身再往医院跑。忙到快天亮，医生诊断说：“小孩儿得的是‘急性黄疸型肝炎’”，母亲吓得魂魄都要惊飞了。医生特别提醒说：“这种病发展很快，若耽误了，轻则脑瘫，重则要命，要尽快入院治疗！”这一晚上，远没到四十的母亲，头上长出了白发。 6park.com
何二柳对母亲提出了一个能缓解燃眉之急的办法。
“把一个给人吧！换些钱好救另一个！”
“不行！哪一个都不准给人！“哥哥当即跳出来，两眼喷火，直愣愣地瞪着何二柳。 6park.com
母亲的心震颤了。这是她一生中从未遇到过的大难题。哪一个不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今天却要选择必须放弃一个！从呱呱坠地到嘤嘤学语，一个刚刚学会吃饭，一个还没学会喊“妈”，都还这么幼小就要把其中一个送人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呀！再说，这是一个人能做主的事吗？母亲想起临走那天我父亲的郑重嘱托，心里翻江倒海一般。难道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到这异地他乡，就是为了把孩子送给别人吗？要是为了这一天，那够多么愚蠢啊！母亲的心，疼得比刀剜还要厉害。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何二柳的提案。 6park.com
何二柳坚持絮絮叨叨地详细解说自己方案的绝胜之处：“送一个能救一个，两个都活得好；一个不送耽误两个，没钱一个都治不好。”并且他突出地介绍收养这户人家的家庭条件非常好：“那两口子年纪轻，三十刚出头；身边无儿无女，非常喜欢孩子；还都是‘工人阶级’，出身好，又有钱，孩子过去就有享不尽的福啊！” 6park.com
最后他三个手指撮成一堆，对母亲鼓动说：“人家愿意出三百块，给你娃看病住院绰绰有余！还有一点叫你放心：对娃好不好，你可以经常去看，家就在跟前的‘乐聚场’！名叫陈德仁！” 6park.com
母亲两天三夜没有合眼，额头上的皱纹一天天在加深。终于在第三天早上，她强迫自己果断“批准”了何二柳的方案，同意姓陈的人家来抱走小的，因为丈夫在临别时特意叮嘱过：“女儿我们就一个，万不得已给人给小的！”她是在执行丈夫的遗嘱啊！因为不久，母亲就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了。冬藏被抱走的那天，我哥死扣住栅栏门，不让任何人进窑洞，那是他尚未懂事的流着一样血液的亲弟弟啊！ 6park.com
三个月后，何二柳用同样的方法，说服了母亲，嫁给了与他同住一村的杨发茂，也就是我后来一段时间的继父。 6park.com
后来，我哥告诉母亲：他看到了何二柳从那个陈姓人家手里拿钱的事，但是母亲对那已麻木了。也许在母亲看来，能为冬藏落脚一户好人家，那才是最重要的。后来，母亲也多次悄悄去过陈家，也确实看到了自己的孩子，长大一些了，还会和院子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耍。尽管三年后，陈家还是带着她的孩子回了河南安阳老家，处于万般困顿的母亲，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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