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23岁的年轻人,欧内斯特·亨利·威尔逊(Ernest Henry Wilson)登上了前往美国的“孔雀号”轮船。5月6日,他满怀热切和希望,从旧金山启程前往遥远得如同处在天尽头的中国。一个月后,他终于到达香港,踏上了这片令他魂牵梦绕的土地。
当时的东方帝国处在亡国边缘,风雨飘摇山河零乱,早已成为众多西方人争相淘金、殖民的目的地。但威尔逊千里迢迢远渡重洋,并不是来加入掠夺者行列的。
他是来找珙桐树的。
这种珍稀植物在西方是个神话。当时的人们只见过照片而非实物,但它那像鸽羽般柔软低垂的苞片,心形的饱满绿叶,使得这种深藏于中国西南的树种成了轰动西方植物界的新发现。
威尔逊被花木公司的哈里.维奇爵士幸运的选中,成了前往中国西南搜寻的“植物猎人”。
在这之前,威尔逊是一个从青少年时期就痴迷植物的少年。13岁时他就成为了花匠,而后进入英国皇室园林邱园深造——在这个园子里满种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珍稀物种,有很大一部分正是来自东方。另外,因为英国皇室的兴趣所致,这里还立起了中式的宝塔。
这些都构成了威尔逊中国情结的一部分。无论如何,他终于成功踏上了这块土地,尽管当年它正饱受历史和命运的折磨。但那万里山河,那千秋长青的森林,依然生机勃勃。
1900年2月24日,中国的新年前后,威尔逊终于从香港辗转到达湖北宜昌,乘船逆江而上,穿过三峡,向川鄂交界地带挺进。在那里,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珙桐。
威尔逊写到:“我认为,珙桐是北温带所有树种中最有趣和最漂亮的。花朵和苞片垂挂在那些长长的花茎上,微风吹拂时,它们就像在树上停留的巨大蝴蝶般迎风曼舞。”
这是1900年5月19日。
他从树上采集了一千多枚种子,并一同带回英国,同时采集到的还有许多当时西方世界根本没见过的东方植物——山玉兰、大白花杜鹃、尖叶山茶、虎耳草、盘叶忍冬、巴山冷杉、红桦、血皮槭等。
(Lilium regale,上世纪由威尔逊从中国引入英国。)
欧美庭院里怒放的花朵,有多少来自中国的深山中呢?
那些忍冬,铁线莲,蔷薇,百合……其实大多都来自遥远的东方,或者至少是杂交之后的改良品种。
甚至现代人尤为热爱,认为是象征爱情的玫瑰,都是欧洲蔷薇和中国月季(Rosa chinensis var. spontanea)的杂交品种。那带着茶味的香气,深红瑰丽的色彩,长而烂漫的花期,都是中国山中野花给予的性状。
这些来自中国,却在西方受尽追捧的鲜花,不知道装点了多少人的餐桌,芬芳了多少人的案头,见证了多少婚礼,又送走了多少故人。
而这一切,都离不开以威尔逊为代表的这一群冒险家的努力。
威尔逊在第一次探险之后又来了中国三次。当时的华夏大地上人人自危,国内并没有成型的植物研究,更别提探索本国自然环境了。威尔逊和他的探险团队走过的高山深谷,拍下的奇观异景,都成了宝贵的史料。
(1908年7月30日,川西身背砖茶的藏人)
12年里,他四次来到中国,三次进入横断山域考察,收集了4500种植物,并将1593种植物的种子和168种植物的切根带回了西方国家。他引种了大量的园林花卉植物,其中有60种以他的名字命名,几乎没有哪个植物园没有种植他引进的植物。
在探险的过程中,他经历过三峡叶滩的风浪,险些死于船难。在海拔3000米的山腰遭遇冰雹,躲在木屋下一夜难眠。但在在高原上,当他看到由银莲花和龙胆花织成的花海,依旧兴奋得欢呼雀跃:“庞大的草本类植物是真正的罗马军团,盛开时整个地方都会变成色彩的节日。”
12年的中国行给威尔逊留下了极深的中国情结。身在美国时,他思念中国的草木,用在康定采集到的报春花给女儿取名。停留成都时,他用相机拍下了关帝庙、青羊宫、武候祠……
在他的日记和著作中,他多次表达过对中国的热爱,他撰文抨击英国对中国贩卖鸦片的行径,反对当时西方盛行的黄祸论:“中国人愿意劳动,随时随地都可以发挥他们的勤劳和智慧。”
他认为:“中国是园艺之母”,认为不能将现代园林技术的发展完全归功于西方自身。
“许多原先称为印度或毛里求斯的杜鹃花及其它许多美丽的鲜花,其实原产于中国。诚然,我们已经改良和发展了大部分引进的植物,以致难以识别它们的本来面目。尽管中国现在需要从我们这里寻求新培育出的品种,但倘若没有早先中国的舶来品,我们的园林和相关的花卉资源将会是何等可怜。”
1910年9月3日,威尔逊在第四次探索川西高原时遭遇山顶落石,被砸断了右腿。伤口引发了严重的感染,虽然保住了腿却也落下了残疾,他的中国之旅就此终结,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踏上这一片土地。
1930年10月15日,他和妻子海伦去探望新婚燕尔的女儿,返回位于波士顿的阿诺德植物园途中,不幸遭遇车祸。
在弥留之际,在那一片昏沉当中,也许他再一次依稀嗅到了帝王百合的甜香。银杉的清芬从遥远的山顶随风落下,曾经见过的美景奇观再度重现,珙桐花的苞片自穹顶无限温柔的将他笼罩。
那来自遥远中国的植物之光,再一次环绕了这位垂死的博物学家。
“那光芒闪亮却短暂,从我的视线中永远消逝。尽管一切,无法重来,草原中芳草犹绿,繁花似锦的时刻。我们无须悲伤感怀,就在这残留中寻找力量。”
不要问为什么做到这些事的不是我们自己。盛放的花朵,千姿百态的植物属于世界,更属于自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