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头上星光灿烂。我走到楼间一片空地上。夜渐深了，仍有几盏窗亮着。我有多久没有仰望天空了？但是城市的灯光，遮蔽了星辰。我只能看到几颗恒星闪烁。许久，我轻叹口气，垂下目光。在夜幕的背景中，远远近近的楼层，高低起伏。它们一级级的，宛如庞大的阶梯，通向神秘的天际。——恍惚间，我看到几个少年，在楼顶上飞奔。他们向上攀升，仿佛是一群摘星星的人，正靠近璀璨的星空。



　　我凝视着这群少年，恍若梦中——童年的景象浮现在眼前。



　　早年，我住在一座工厂家属区里。位于小城北郊，四周是村庄和广袤田地。当时大人们忙于工作，无暇管束儿子。他们对待孩子，犹如动物对待小兽，任其追逐和嬉戏。在星期天里，女孩子在房前跳牛皮筋，男孩们到附近乡村捉知了。另一些时候，他们为了表现勇敢，竟从二层楼上往下跳，或在围墙上快速奔跑。奇怪的是，除了一个摔断胳膊，他们全都安然无恙。他们天性快乐，淳朴自然，犹如一群丛林中的小动物。但是，不知从何时起，他们渐渐地变了。随着他们长大，开始回归到人类社会里。他们清亮的眸子，变得阴沉，欢快的光芒被忧郁和怀疑遮盖。他们像小兽似的一弹一跳的步伐，变得沉稳和小心翼翼的。就这样，他们长大了，和童年告别。他们工作了，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一代人，像昆虫一样完成了蜕变，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他们和自己父母一样，忙忙碌碌，无暇顾及许多。不知不觉地，他们变成另一个人，陌生的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从未思考过，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甚至地，他们毫无察觉。但这个过程，如此痛苦，却自然而然的，像昆虫蜕变，是无法回避的。一个人的成长和成熟，是自然规律。在这个盛夏的夜晚，我走到楼群间，忽然想起有多少年没有仰望星空了？我轻叹口气，为之诧异，又深深地哀叹。



　　曾经，那一群少年，在夏夜的屋顶上飞奔。当时的孩子王，是一个姓石的男孩。那一年傍晚，我来到刚封顶的三楼上。是一个新建宿舍楼的工地。我和另一个孩子，坐在繁星下的屋顶，说着什么。下面是一片黑压压的屋顶。不远的护城河水在月光下闪现光芒。我们说什么呢？比如，这世上有没有鬼，为什么人长大了都要结婚——这是一个奇妙的话题。我们生活的世界，像星空一样神秘和充满诱惑。有一天晚上，我和大孩子们躲猫猫。这一次，他们转移地方，翻过矮墙，越过工厂的铁道。我激动不已，犹如一个探寻宝藏的人。后来，他们在一间灰瓦平房前停下，并顺着下水铁管往上爬。我有爬树的经验，但这危险的陡壁却让我胆战心惊。他们一个个爬上去，最后剩下我一个。那天夜里，他们爬上高高的房顶，在一片屋脊上面奔跑。我们在一个又一个屋顶上，向上攀升着，最后从一高楼的窗户钻进去。那是一个库房里，他们在一堆包装纸箱里挖了一个地道，作为他们秘密的藏身之处。事实上，生活中有很多秘密，被隐匿在时间深处，不为外人知晓。大的，小的，琐碎的。我们无暇细细揣摩这一切。此刻，我站在一片楼层下。在巨大的阴影下，我显得渺小，忧郁，和心思重重的样子。我看到一群孩子的幻影，仿佛看到我一生，是个渐渐沉降的过程。曾经，他们身轻如燕，在屋顶上飞奔。如果大地上有一双眼睛，会看到他们的身影，在楼层的阶梯上渐渐攀升。远远地，他们仿佛和星辰融为一体。他们是一群摘星星的人。然而，某一天，他们长大了，身体变得沉重。或许，他们仍在跑，却缓慢许多，是一个下沉的过程。终于，他落到地上，变成现在的我。一年又一年地，我在生活中沉降。经历了下岗，为谋生四处奔波。我肩负着沉重的负荷，有时，甚至不堪重负。我的身子下沉，甚至低到了尘埃。我在地面上一步步地走，由于重量的缘故，在地面上留下一只只脚印。这是另一种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是的，很久以来，我已不记得自己当初模样。正如泥土下的虫蛹，不记得前身，它们在天空飞翔，并有一双轻盈的翅膀。今天晚上，我暗处欣喜，因为我看到一群孩子，在繁星下的屋顶上飞奔着。他们是我的前身。当时，我有过梦幻般的童年，眸子清澈，生活在自由的天地里。如今，我已很久没看过星空，没爬地高，甚至都没有奔跑。在高楼的阴影里，我迈着沉重的脚步，和土地融为一体。但这就是现实，让人无法回避。可是，当我再一次仰望夜空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有过梦，无限接近星际。我提醒自己，即使不能再像当年那样在屋顶上奔跑，仍要仰望星空，不要忘记自己的梦想。我想，在此后，直至终生，我都只能在地面一步步走。但总有一天，我会再次轻盈。我仿佛看到，在某一天夜里，我的灵魂脱离沉重的肉体，变得轻盈。他像一个精灵，飘飞向天空，直至消失在永恒的星河中。





版主:逆天魂于2013_10_11 9:33:37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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