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文化长廊首页]·[所有跟帖]·[ 回复本帖 ] ·[热门原创] ·[繁體閱讀]·[版主管理]
第九章 日本文明的来源(零)
送交者: secretman[布衣] 于 2010-04-16 14:31 已读 30 次 4 赞  

secretman的个人频道

回答:  日]福泽谕吉《文明论概略》  由 secretman 于 2010-04-16 14:19


根据新井白石的说法:“天下大势经过九次变迁,才到了武门时代,武门时代又经过五次变迁,才到了德川时代。”其他各家的说法也与此大同小异。这种说法,只是关于日本执政者的新旧交替,说它有几次变迁。直到目前为止,日本史书大都不外乎说明王室的世系,讨论君臣有司的得失,或者象说评书者讲述战争故事那样记载战争胜负情况。就是偶尔涉及与政府无关的事,无非是记载一些有关佛教的荒诞之说,是不值得一看的。总而言之,没有日本国家的历史,只有日本政府的历史。这是由于学者的疏忽,可以说是国家的一大缺点。至于新井先生的“读史余论”,也是属于这一类的史书。该书虽然论到天下大势的变化,但实质上并不是天下大势的变化,早在王室时代局势已定。自从分成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两种成分和划分了兵农以后,这种界限更加明确,直到今天,从未发生任何改变。所以,在王代的末期,虽有藤原氏的专权和太上皇的听政,但这些都是王室内部的问题,当然与天下形势毫不相干。后来,平氏灭亡,源氏兴起新建幕府于鎌仓,北条氏以陪臣身分执政,足利与南朝对抗而被骂为逆贼,以至于织田氏、丰臣氏、德川氏等相继执政,先后统治了全国,但是这中间只有统治方法的巧拙不同,全国局势,依然如故。所以,北条氏、足利氏所喜欢的,也同样为德川氏所喜欢,甲所忧虑的,也同样为乙所忧虑,甲乙处理其所喜忧的问题的方法,完全也毫无差异。例如,北条、足利政府喜欢五谷丰登、人民驯顺,德川政府也喜欢这样,北条、足利政府所畏惧的叛乱者的种类,在德川时代也是一样。但回过头来看看欧洲各国的情况,就迥然不同了。在欧洲各国,如果在人民当中有了新的宗教主张,政府马上就要采取相应的措施。过去人民只畏惧封建贵族,但随着社会工商业的逐渐发达,中产阶层有了权力之后,又不能不对它有所喜欢或畏惧了。所以,在欧洲各国随着国家形势的变迁,政府也就随着改变其情况。只有我们日本情况不同,不论宗教、学术、商业、工业等完全掌握在政府手中,因而政府也无须忧虑和恐惧形势的变化。发现有与政府意图相抵触的,可立即下令禁止,所唯一忧虑的,是惟恐从同一阶级中有人起来推翻执政者(所谓从同一阶级中起来的人,是指统治者中的人)。所以说,日本自建国以来二千五百余年间,政府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同样事情的重复。这就好象多次诵读同一版本的书,或多次表演同一出戏剧一样。新井氏所谓天下大势的九次变迁,或五次变迁,只不过是一出戏上演了九场,或上演了五场罢了。某一西洋人的着作里曾经说:亚洲各国也有骚乱和变革,其情况无异于欧洲,但并未因这些变乱而促进国家文明的进步。这种说法,未尝没有道理(政府虽有新旧交替,但国内局势仍原封未动)。 www.6park.com

如上所述,政府虽有变革交替,但国内局势从不改变,权力永远偏重于一方,在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就好象筑起一道高墙,断绝了关系。不论有形的膂力或无形的德智,以及学问、宗教等都操在统治者手里,而这些人狼狈为奸,争权竞势,因此,财富集中在他们中间,才智集中在他们中间,荣辱和廉耻也集中在他们中间。他们高高在上统治着人民,治乱兴衰,文明的进退,完全属于这群统治者,至于被统治者则从来漫不关心这些问题,只是冷眼旁观而已。例如,日本古代常有战争,如甲越之战,上国与关东之战,光听这些名称,仿佛是两国交战,其实绝对不然。这种战争,只是两国武士之间的战争,人民根本未参与其事。所谓敌国,本来应该是全国人民同仇敌忾之敌,即使不是手执武器奔赴战场,也是应该时时刻刻祈祷本国的胜利和敌人的失败,无论在任何微小的事情上,都不忘敌我,这样,才能算是真正的敌对国家,才能表现出人民的爱国心来。但是我国的战争,自古以来,就不是这样。我国的战争只是武士与武士之间的战争,而不是人民与人民之间的战争,是一家与另一家之间的战争,而不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因此在两家武士作战时,人民只是袖手旁观,不管是敌方还是我方,谁强大就畏惧谁。所以,在战争时期,随着风色的转变,也许昨天还给我方输送辎重的人,今天就要去替敌方运送军粮。在胜负已定战争结束时,人民也只看到战乱平息庄头更换,既不以胜为荣,也不以败为辱,人民所感激和欢迎的只是新庄头放宽政令,减少田赋。兹举例说明如下。北条氏的地盘是关东的八州,因败于丰臣氏和德川氏而灭亡。灭亡后,八州土地被仇敌德川氏占领。德川家康虽然是个杰出人物,但是怎能设想他一下子就压服了八州的敌人。这是因为八州的人民,既非敌方也非友方,而是北条氏对丰臣氏战争的旁观者。所以,说德川氏进驻关东后所进行扫荡和镇抚残敌,只不过是讨伐北条氏的遗臣而已。至于对待农民和城市居民,好象只用手摸摸头一样,立即使他们安定下来了。这种例子,自古以来举不胜举,直到今日,情况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因此,也可以说日本从来还没真正形成一个国家。如果今天日本和外国发生战争,连同日本人民之中虽然不拿着武器临阵作战,但是关心战争的人,姑且也看作“参战者”的话,然后再把这些参战者的人数和那些所谓“观战者”的人数相比较,孰多孰少,是可以预知的。我曾经说过,日本只有政府,没有国民。也就是指此而言的。固然,在欧洲各国也常有利用战争手段吞并外国领土的事情,但是吞并外国领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如果不用强大的兵力加以镇压,或者与当地人民相约,给与若干权利的话,要想把占领地并入自己的版图,是不可能的。由此可见,东方人和西方人风气大不相同(日本人民不关心国事)。 www.6park.com

因此,在民间偶尔出现了有才或有德之士,如果居于原来的地位,就不能发挥其才德,从而不得不自动地摆脱其原来地位而进入上层集团。所以,古今来有不少昨天还是布衣庶民,今天便贵为将相的例子。乍看起来,好象上下之间并没有什么界限,其实是这些人逃离了原来的地方而到了另一地方。就好比避开低湿的地方迁移到干燥的高地一样,从他本身来说,固然是得其所哉,但这并不是他亲自把原来的低湿地方用土堆成干燥的高地,所以,湿地依旧是湿地,与他目前所处的干燥的高地相比,其间仍然存在着界限,上下的差别丝毫没有改变。犹如,从前尾张地方的木下藤吉,虽然当上了太阁,可是尾张的人民依旧是从前的农民,情况并没有改变。藤吉只是脱离了农民,加入了武人集团而已。藤吉的飞黄腾达也只是他个人的飞黄腾达,并没有普遍地提高农民的地位。这种情况固然是当时的历史条件所使然,不应以今天的眼光加以评论,即使评论也毫无益处。不过,假设藤吉处在昔日欧洲的自由城市,市民一定不喜欢这位英雄的作为。或者假设藤吉生在今天,作他过去所作的事,并且使那些独立的市民也生活在今天这个时代,评论藤吉的事业时,恐怕这些市民一定要认为藤吉是个没有情谊的人,并且要骂他是不管故乡,背弃农民伙伴,只贪图个人名利而投靠武门的人,而唾弃他。毕竟藤吉和这些市民观点不同,尽管在行为举止的粗密宽严上有相似之处,但自古至今不论时势如何,社会形态如何,二者始终是不能相容的。十三四世纪,在欧洲盛极一时的独立市民,在行为方面虽然也有些粗暴过激或固陋、愚蠢的地方,但他们决没有依靠别人。他们致力于商业,为了保护商业还设置了武备,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到了近代,英法及其它各国的中产阶级,逐渐富裕起来,品行也随之提高,虽然在国会等场合,常常争吵不休,但并不是为了夺取政府的权力来压制人民,而是为了保全自身的地位利益,竭力反抗别人的压制而已。所谓地位利益,从地方上说,就是地方利益(Local interest),从职业上说,就是阶级利益(Class interest)。根据个人居住的地方或同业关系,而提出各自的主张,保护各自的利益,为此,甚至不惜牺牲个人生命。但是,日本人自古以来,就不重视自己的地位,只知趋炎附势,企图依靠别人谋求权势,否则,就取而代之,步前人的后尘,即所谓“以暴易暴”,真是卑鄙已极,这与西洋人独立自主的精神相比,确有天壤之别。在古代的中国,楚项羽看到秦始皇出巡的仪仗就说道:“是可取而代之”;汉高祖看到也说:“大丈夫当如斯也”。现在分析这二人的心理,则他们并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而痛恨秦始皇的暴政,实际上不过是以这种暴政为可乘之机,想要逞其个人的野心,夺取秦始皇的地位,作秦始皇所作的事罢了。也许其暴虐的程度没有达到秦始皇那样,但这也不过是懂得笼络人心,手段比较巧妙而已,至于集权专政统治人民这一点,秦始皇与汉高祖之间毫无二致。在我国,自古以来所谓英雄豪杰人物,固然不少,但从他们的事迹来看,不是项羽就是高祖。有史以来,在日本全国,象独立市民所作的那样事迹,连作梦也想象不到(国民不重视自己的地位)。 www.6park.com

  宗教是支配人类心灵的东西,本来应该是最自由最独立丝毫不受他人控制丝毫不仰赖他人力量而超然独存的。但是,在我们日本则不然。虽然有人说我国的宗教有神道和佛教两种,但神道始终未能形成宗教的体制。即使在古代有过这种学说,但是早已被吸收到佛教里去,几百年来,从未显露过它的本色。近来,虽然偶尔听到神道这个名称,但也不过是在政府的变革时期,假借王室的余威,想弄一点微不足道的运动而已。这只是一时的偶然现象,照我看来,不能认为它是一个固定的宗教。总之,自古以来,构成日本文明的一部分的宗教,只有一个佛教。但是,佛教从一开始就站到统治者的一边,并依靠了他们的力量。古来日本虽然出现了不少所谓名僧,有的到中国取经,有的在国内创立新派,建立佛寺,教化人民,但大部分都是想博得天子或将军的恩宠,假借他们的势力来传播宗教,甚至还有人以接受政府的爵位为荣的,如任命僧侣为“僧正”、“僧都”等职位就是一例。最早在“延喜式”①里,就曾规定,“僧都”以上准于三品。而在后醍醐天皇建武2年的诏旨里,曾规定大僧正准于二品“大纳言”,僧正准于二品“中纳言”,“权僧正”准于三品参议(据《释家官班记》)。根据这种情况,可见当时的名僧也是身兼朝廷的官职,并以其职位与群臣争班次的上下,以席位的高低为荣辱的。因此,日本自古以来虽有宗教,但没听说有过独立的教权。如果现在要了解实际情况,只要到国内有名的寺院,翻阅一下其历史记载,就可以一目了然了。圣武天皇天平年间,在日本各郡都建立了国分寺;桓武天皇延历7年,传教大师在比睿山开山立宗,建立了“根本中堂”,以镇都城的鬼门;嵯峨天皇弘仁7年,弘法大师在高野山开山立宗,天皇曾赐给他印符,建立了大伽蓝;此外还有南都的诸山和京都的各寺。在中古时代,还有鎌仓的五山;在近代,又有上野的东睿山、东京芝区的增上寺等等;以上这些寺院没有一处不是凭借政府的力量而兴建的。其他,历代天皇中归依佛教的,或者亲王出家的,也非常多。相传白河天皇有八个儿子,其中有六人出家为僧,这也是宗教取得权势的原因之一。只有“一向宗”比较接近于独立,但也未能免于这种弊病。在足利末期的大永元年,一向宗的实如上人曾向天子献纳即位用的经费,因此天子封他为“永世准门迹”赐给他和出家亲王相等的地位。同情王室的衰微贫困,贡献有余的金钱,从僧侣的本分来说,本是应该,但事实并非如此,而是通过“西三条入道”的中介,用金钱购买了这一爵位。这可以说是卑鄙之至。所以,自古以来所有日本国内的大寺院,不是天子、皇后的祈祷之所,就是将军、执政者们所建立的;总之,都是御用的寺院。如果问寺院的来历,不是说有受某某将军封为食米几百石,就是住持的身分如何等,就好象士族叙述他自己的家谱一样,听起来令人作呕。寺院门前不但立着下马牌,僧侣出门时,还前呼后拥,净街开道,有的甚至比封建诸侯还要威风。然而,如果考察一下这种威风的根源,就可以知道这并不是宗教的威风,而是假借政府的威风,无非是属俗权中的一部分而已。佛教虽盛,但是完全被收罗在政权之下,普照十方世界的,不是佛光,而是政权的威力。所以,寺院没有独立自主的教权,归依佛教的人没有信教的诚心,也不足为奇了。这里有一证据,自古以来,日本几乎没有因为宗教而引起战争一事,就可以说明日本的信教者是如何懦弱了。信仰宗教的具体表现诚心归依的,只有一些无知无学的村妪野夫的流泪哭泣而已。从这种情形来看,佛法只是文盲世界里的一种工具,只能用于安慰最愚昧的人们的心而已。此外,无任何功用也无任何势力。据说在德川时代,曾有僧侣因破了戒——只是在宗教上破了戒,而不是犯了世俗之罪——,而被政府逮捕起来,游街示众,然后处以流刑。从这种例子就可以看出僧侣是多末没有势力,也可以说僧侣就是政府的奴隶。近来政府下令允许全国僧侣食肉娶妻,根据这个命令来解释,以前僧侣之所以不食肉不接近妇女,并不是因为遵奉宗教的教义,而是没有得到政府的许可,所以才不敢不这样。从这些情形看来,不仅僧侣是政府的奴隶,也可以说日本全国根本就没有宗教(无宗教权)。
① 905——910年以朝命制定的并用汉文写的有关宫中、朝廷、百官及各地方的仪式、礼节、规章制度的会典。 www.6park.com

  宗教尚且如此,儒学就更不必说了。儒书之传入日本,已经很久,如在王朝时代曾设有“博士”,天子躬读汉文书籍;在嵯峨天皇时,“大纳言”藤原冬嗣曾建立劝学院,教导皇族和贵族子弟,宇多天皇时,又有“中纳言”藤原行平设立奖学院等等,汉学逐渐普及,尤其是日本的和歌,自古以来就很盛行。虽然如此,这个时代的一切学问,只有贵族子弟才能得到学习的机会,一切着作书籍,也都出于官宦之手。同时,因为印刷技术还没有发明,所以人民根本就无法受到教育。在鎌仓时代,虽然录用了大江广元、三善康信等儒学家,但这些人也是为政府服务的,从没听说人民中有过学者。承久3年,北条泰时攻入宇治势多时,后鸟羽上皇曾降下一道圣旨,据说当时在北条所率领的五千余名士卒中,寻找能宣读圣旨的人,结果只找到武藏国人藤田三郎一人。由此可见当时的社会文化水平是多么低了。从这时起一直到足利末期,研究文学完全成为僧侣的事,想学习文字的人,非靠寺院不可。后世把学习文字的学生叫作“寺子”,就是因为这种原故。有人说,日本印刷书籍,是由鎌仓时代的五山创始的,这个说法可能是真的。在德川初期,始祖德川家康,首先任用了藤原惺窝,接着又任用了林道春,以后在太平日久,出现了许多有名的儒学家,一直到近世。如上所述,学术的盛衰完全是随着社会的治乱,并未得到独立的地位,在数十百年的干戈动乱期间,完全被操在僧侣之手,这不能不说是学术上的一大憾事。从这件事看来,也可以了解到儒家的情况还不如佛教。但是,在兵荒马乱时期学术衰微,不仅我国如此,世界各国莫不如此。在欧洲,自中古黑暗时代到封建时代,文化的权利,也是完全操在僧侣之手,到了十七世纪以后,社会上才开始有了学术。另外,东西洋在学术风尚上也有所不同,西洋各国以实验为主,而我们日本则向来崇拜孔孟的理论。虚实的差别,固然不可同日而语,但也不能一律加以否定。总之,把我国人民从野蛮世界中拯救出来,而引导到今天这样的文明境界,这不能不归功于佛教和儒学。尤其是近世以来儒学逐渐昌盛,排除了世俗神佛的荒谬之说,扫除了人们的迷信,其功绩的确很大。从这方面来说,儒学也是相当有力的。所以,关于东西洋学术风尚的是非问题,暂且不谈,仅就学术发展的过程,说明两者之间的显着的差异。所谓差异就是指,在乱世之后,当学术产生时,这个学术在西洋各国是从一般人民中产生的,而在日本是从政府中产生的。这点有所不同。西洋各国的学术是学者的事业,在学术的推广上,并无公私之别,而只是在学者的社会中;然而我国的学术,却是属于所谓统治者社会的学术,仿佛是政府的一部分。试看德川幕府统治的二百五十年间,国内的学校,不是幕府本身设立的,就是各藩诸侯设立的。固然也有着名的学者和大部头的着作,但是学者都是诸侯的家臣,着作也都是由官方出版的。固然在“浪人”中也有学者,私人也有刻印书籍的,但是,这种浪人是想作诸侯的家臣而不可得的;私人刻印的书籍,也是希望由官方出版而未能如愿的。在日本国内,从未听说过有学者的学术团体和议论、新闻等的出版,也未见过有传授技术的场所和群众集会讨论的举动。总之,一切有关学术的事情,没有一件是私人办的。偶尔有硕学鸿儒开设私塾从事教学,其学生也必然都是士族。这些人享受世袭的俸禄,侍奉主子,利用业余学习文字。教学的内容也完全符合秉承统治者的要求,专门讲授统治人民的道理。因此,即使读破万卷书,如果不能做官,也是毫无用处。或者偶尔有所谓隐君子的,其实也不是甘心隐居,这些人往往是悲叹怀才不遇,满腹牢骚,不然就是与世隔绝放荡不羁。这种情况就如同日本的学者被关在叫作政府的牢笼里,他们把这个牢笼当做自己的天地,而在这个小天地里苦闷折腾。幸而社会上汉学的教育尚未普及,学者还不多。假如按照汉儒先生们的愿望,出现了无数的学者,都挤在这个狭小的牢笼里,而感到无法容身的时候,其怨恨和苦闷必将更甚,岂非可怜之至。这样牢笼有限而学者层出不穷,这些人根本不知道笼外还有人间世界也不懂得怎样来提高自己的地位,只知道依附当代的权贵,甚至唾面自干而不以为耻。在德川时代,学者一旦得志就是政府和各诸侯的儒官。在名义上虽称为儒官,其实只是给他们一个穿官衣的身分,并不尊重他们,只是把他们当作一种工具使用,同时也不让他们参预所喜爱的政务,仅仅给他们五斗米的俸禄,让他们教导孩子们读书罢了。因为当时社会上识字的人很少,才不得不使用他们,这就好象让“秽多”①只限做皮活一样,其卑屈下贱可以说是到了极点。对这种人能要求什么呢?又有什么可责难的呢?在这种人当中没有独立的团体,是不足为奇的,没有一定的主张也不奇怪。而且,政府的专制和压迫人民偶尔也有稍有气魄的儒者对此表示不满,但是,追本溯源,完全是由于夫子自己播种培植的种子生长,蔓延起来以致身受其害,这可以说是作茧自缚。政府的专制是怎样来的呢?即使在政府的本质里本来就存在着专制的因素,但促进这个因素的发展,并加以粉饰的,难道不是儒者的学术吗?自古以来,日本的儒者中,最有才智和最能干的人物,就是最巧于玩弄权柄和最为政府所重用的人。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汉儒是老师,而政府是门人,真是可悲,今天的日本人民,有谁不是人类的子孙呢?在今天的社会上,一方面实行专制,一方面受到专制的压迫,这不能完全归咎于现代人,而是从由于多少代祖先传留下来的遗毒。助长这种遗毒传播的,又是谁呢?汉儒先生们的确起了很大作用(学术不但无权,反而助长了专制)。
① 被压迫的所谓“贱民”,又称“部落民”。 www.6park.com

如前节所述,儒学和佛教对于日本今天的文明,都各有一定贡献,但是都不免有厚古薄今的弊病。宗教的本旨在于教化人心,其教义是永不移易的。佛家和神道家,用千万年前的故事来劝谕今世的人,这也是当然的。但是儒学和宗教不同,专讲人伦社会的道理和礼乐六艺之事,一半是属于有关于政治的学问。这种学问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变通改进,这岂不是憾事么?人类的学问是日新月异的,昨日之得,可能变成今日之失,往年之是,将变成今年之非。必须对每件事物都抱怀疑态度,然后努力探讨钻研,从事发明改革,子弟胜过父兄,后进赶过先进,如此积年累月地一代一代发展下去,才能达到进步和昌盛。只有当我们回顾百年前的许多事物,感到幼稚而又粗野,可笑而又可怜,才能证明今天的文明进步和学术的发展。论语说:“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孟子说:“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又说:“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我欺哉”。从这几句话就可以看到汉学的精神。所谓“后生可畏”的意思,就是说,后进者如果能努力学习,也能赶上今人,所以不可懈怠。因此,如果后人尽最大的努力,充其量也不过达到今人的水平,而且今人又都是些不及古人的末世之民,那么,纵然赶上,也不值得庆幸。如果后进学者发愤自强,立志前进,只是要成为数千年前的虞舜,或者引证周公的话来效仿文王的话,这就好象没有出息的孩子,从老师那里领来字帖,拚命照样摹仿一样。因为从一开始就认为不如老师,写得再好,也不过是摹仿老师的笔法而已,绝不会超过老师。汉儒的系统是从尧舜传到禹、汤、文、武、周公以至于孔子,孔子以后,圣人就断了种,不论在中国,或在日本,再没有出现过圣人。孟子以后,宋代的儒者和日本的硕学大儒,对后世可以自诩,但是对孔子以上的古圣人则一句话也不敢说,而只有叹息自己学圣人而不及圣人而已。所以儒教在后世愈传愈坏,逐渐降低了人的智德,恶人和愚者越来越多,一代又一代地相传到末世的今天,这样发展下去简直要变成了禽兽世界,这是和用算盘计算数字一样准确。幸而人类智慧进步的规律,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决不象儒者所想象那样,不断涌现胜于古人的人物,促进了文明的进步,推翻了儒者的设想。这是我们人民的大幸。他们如此迷信古代崇拜古代,而自己丝毫不动脑筋,真是所谓精神奴隶(Mental slave)。他们把自己的全部精神为古代的道理服务。生在今天的世界而甘受古人的支配,并且还迭相传衍,使今天的社会也受到这种支配,造成了社会停滞不前的一种因素,这可以说是儒学的罪过。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如果过去我国没有儒学,也不可能有今天。在西洋所谓“Refinement”,即陶冶人心,使之进于文雅这一方面,儒学的功德的确不小。不过,它只是在古时有贡献,时至今日已经不起作用了。当物资缺乏时,破蓆也可以作被褥,糠麸也可以抵食粮,更何况儒学呢?所以过去的事情不必追究了。从前用儒学来教化日本人,如同把乡下姑娘送到府第里服务一样。她们在府第里必然学会举止文雅,聪明才智也可能有所增长,但活泼的精神完全丧失,而变成一个不会管家务的无用的妇女。因为当时,还没有教育妇女的学校,所以到府第里去服务也未尝没有道理。可是在今天,就必须衡量其利害得失而另定方向了。 www.6park.com

  自古以来,我们日本号称义勇之国,武人剽悍而果断,忠诚而直率,与其他亚洲各国相比毫无愧色。尤其是在足利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割据,连年战争,当时日本武风之盛是空前未有的。有一败而亡国的,也有一战功成而建立基业的,既不论门第出身,也不论资历如何,功名富贵转瞬可得。日本这时的情况和罗马末期北狄侵入时期的情况相比,虽然文明程度有先进与落后之不同,但确实相象。在这种时势下,日本的武人应该自然产生独立自主的精神,象日耳曼野蛮民族所遗留下独立自由的精神那样,我国人民的风气应该发生一场变化。但事实并非如此。正如在本章的开头所述,权力的偏重,自有史以来,就无孔不入地渗透在一切人的关系中,即使经过震动也没法改变它。这个时代的武人,虽然好象是豪迈不羁,但是这种豪迈不羁的气概,既不是出于本身的慷慨,也不是出于自以为是个男子汉,目空一切,要求个人自由的心情。不是由于受到外界的引诱,就是借外界的力量而产生的。什么是外界的力量呢?这就是为祖先、为门第、为君、为父或为本人的身分等等,凡是这个时代出师的名义,没有不是假借这些东西。如果没有祖先、门第、君、父、身分等等,就要故意制造名义作为借口。无论是多么文武双全的英雄豪杰,没有一个是单靠他的智勇举事的。兹举一两个例子来说明。在足利时代末年,四方豪杰,或假借驱逐他的主人,或为君父报仇,或为复兴祖先门第,或为保全武士的尊严等理由,而纠集党羽各霸一方,形成割据之势。但是他们所期望的却只是晋京一事,究竟晋京的目的何在呢?无非是要谒见天子或将军,假借用其名义以号令天下。至于未能晋京的,也要在原地拜领王室的封官,以这种官职,作为光宗耀祖和控制部下的一种策略。这种策略是古来风行于日本武人间成为一种惯例,如源、平两氏等酋长也莫不如此。至于北条氏,他并不直接要求最高的官位,在名义上还保存着将军,而以五品官的身分,掌握天下大权,他不仅把王室当作工具,同时也利用了将军的名义。表面上冠冕堂皇,实际上完全出于用心卑鄙,其中含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又如足利尊氏采纳了赤松圆心的计策,怂恿后伏见天皇降旨,立王子为光明天皇。这件事,任何人看来,都知道并非出于尊王的本意。织田信长最初俘掳了将军义昭,但后来感到将军的名义不如天子,于是驱逐了义昭,直接挟持了天子。这并不是由于谊厚,事实上是最露骨的阴谋诡计,是天下人有目共睹有耳共闻的。然而,他在表面上仍然高谈忠信节义,利用形同儿戏的名分作为借口,自以为得计,而他人也不怀疑,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在他的党羽中,不论上下都得到了巨大的利益。自有史以来,日本武人就遵循着本国人与人之间的规矩准则,生活在权力偏重的环境中,从不以对人屈从为可耻,这和西洋人的爱惜自己的地位,尊重自己的身分,以及维护自己的权利相比,有着显着的区别。所以,虽在兵慌马乱的时代也不能打破这种人与人之间的规矩准则。例如一姓之中有大将,大将之下有家臣,其次有骑士,再次有步卒以至于杂役,僮仆,上下的名分非常明确,其权利义务也随着名分而有所不同,没有一个不受压迫的,也没有一个人不压迫别人的,这就是既受别人压迫又压迫另外一些人,既屈从于此,而又骄矜于彼。譬如,有甲乙丙丁等十人,乙对甲卑躬屈膝,好象是受到不可忍受的耻辱,但乙对丙却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所以用后者的得意以补偿前者的耻辱,使其不满得到平衡。如此丙取偿于丁,丁又求之于戊,一环套一环无休无止。这恰如借钱给东邻而向西邻索还一样。如果以物质作比喻,西洋人的权力就象铁,既难使它膨胀,也难使它收缩;而日本武人的权利,则好象橡胶,其胀缩的情形随着接触物的不同而不同,对下则大肆膨胀,对上则立时收缩。把这种偏轻和偏重的权力,集成一个整体,就叫作武人的威风,遭受这个整体压迫的,就是孤苦无告的小民。为小民着想固然可怜,但从武人集团来说,却不得不说这是上自大将下至杂役僮仆的共同利益。不仅是求得了共同利益,而且还似乎保持了上下关系的整齐和秩序。所谓秩序,就是指在他们集团之内上下之间,人人都表现出卑屈的丑态,但是他们硬把整体的光荣,作为自己的光荣,反而抛弃了个人的地位,忘却了卑屈的丑态,由此另外制造成功一种秩序,并且安于这种秩序。习惯成自然,终于形成了他们的第二天性,这种习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动摇。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这就是武人特有的风气。如果单就某一点或某种场合来说,也可能有不少值得羡慕的地方,例如昔日三河武士隶属于德川氏的情况就是这样。武人的相互关系既然是这样,那么,为了维持这种关系,必须有一种无形的最高权威。这种最高权威就是王室。然而,事实上人类社会的权威,应该是属于人类的智德,所以,如果没有真的智德,真的权威也不可能属于王室。于是武人们想出一种策略,只把保留王室的名义,使它徒拥虚位,而把实权掌握在武门手里,这就是当时的四方豪杰,所以热衷于晋京和故意保存形同儿戏的名分而加以利用的原故。如果寻求其根源,那就是由于,日本的武人没有个人独立的精神,因而不以这种卑鄙的行径为可耻(乱世的武人没有个人独立的精神)。
现在特别提出一件自古以来被人们忽略了的事情,从这件事情便可以看出日本武人没有独立自主的精神。这就是关于人的姓名问题,本来人的名字都是父母给起的,成年后也有改名的,但这不是应该受他人的指使。有关衣食住的用品,好象可以按各人之所好自由选择,但多半要受外界的影响,随着社会的风尚而改变。然而,人的姓名却不同于衣食住上的用品,命名时当然不受别人的指示,即使是亲戚朋友,如果不是本人向他们征求意见,谁也不能随便过问,在有形的事物中,这可以说是最自由的一部分。在用法律规定禁止更改姓名的国家里,当然要遵守法律,这样也不算妨碍自由。而在可以自由更改姓名的国家,例如想把源助这个名字改为吉平,或者不改,这种自由完全属于个人,就如同夜间睡眠时脸向左侧躺着还是脸向右侧躺着完全由自己决定一样,根本与他人无关。可是,古来日本武门竟有接受赐予“偏讳”而准许冠姓的惯例,这是一种卑屈低劣的风气。即以上杉谦信的英武也未能例外,也曾接受将军义辉的偏讳改名为辉虎。还有更甚的例子,如在关原之战以后,天下大权归于德川氏,诸侯中凡是冒姓丰臣或松平的一律恢复本姓,这种改姓也许是出于自愿,也许是奉命而行,但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卑屈的行迳。或者有人要说,改名冒姓是当时的风俗,并无人介意,所以今天不能加以责难。其实绝对不然。凡冒用他人姓名的,其内心并不会愉快,这是古今人之常情。由下述情况可以证明,足利时代永享6年,鎌仓的将军持氏之子,成年后命名为义久,当时曾有管领上杉宪实建议应循例请求赐室町赐讳,但未采纳。此时持氏已经有独立的意思,姑不论其意图如何,总之,他可能认为冒用他人的姓名是可耻的事。再如德川时代,相传细川氏曾谢绝过赐姓松平,这件事民间传为美谈。这件事是真是假虽不清楚,但是从这里可以看出,在把这件事当作美谈这一点上,却是古今相同的。上述有关姓名的问题,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这件事却说明了古来以义勇见称的武人,其实是何等的卑鄙怯懦,同时还为了说明有着权威的政府,其力量是如何可怕,而且这种力量能够渗透到人心的深处,足以控制人心的动向,在这里多赘述了几句。 www.6park.com

如上所述,日本社会从上古以来就分为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两个因素,并形成了权力的偏重,直到今天这种情况仍未改变。在人民之中也没有争取自己权利的,而宗教和学问也都控制在统治者的手里,从未能获得独立。乱世的武人虽然貌似义勇,但不懂得什么是个人。无论乱世或治世,人与人的关系,从最大到最小,到处都存在着偏重现象,同时,不依靠偏重,则任何事情也行得通。这种情况,恰如用一种药治万病,靠这一种药的功效来滋补统治集团,然后把他们的力量集中在当权者一人手里。如上所述,无论王朝的政治或将军的政治,无论北条、足利的策略或德川的策略,其实质都是一样。如果说彼善于此,或此逊于彼,不过是视其运用这偏重的手段巧拙而判断其得失罢了。只要把偏重的手段运用得宜,能把最高权力集中于执政者的手里,便是万事大吉,别无所求了。根据古来的习惯,有所谓“国家”二字,这个“家”字不是指人民的家,而是指执政者的家族或门第。所以国就是家,家就是国。甚至把增加封建政府的财富也叫作就是为了“富国”,这种情况表明“国”已经被“家”吞没了。因为用这种思想来定政治的根本方针,所以想出的策略也只有企图把偏重的权力集中于一家了。山阳外史,曾评论“尾大不掉”为足利的政治的重大失策。也就是说,足利氏没有实现偏重,未能把权力集中于足利一家而已。作为当时的儒者,当然会有这种看法,不过,这毕竟是只知有家而不知有国的论调。如果认为足利氏的“尾大不掉”是失策,那末,对于德川的“头重脚轻”就不能不感到心满意足了。自古以来,所有集权政治,再没有比德川氏运用得更巧妙更漂亮的了。自从德川氏统一了日本以后,便为他的一家大兴土木,耗费了诸侯的财富;另一方面却拆毁了各藩诸侯的堡垒,禁止各藩修筑城郭,禁止建造大型船只,不许军火运入首府,并将各诸侯的妻子拘留于江户,叫他们兴建宅邸,引导他们浮华堕落,不使从事正业。如果看他们还有余力,就借“效劳”或“警备”等等名义,使他们疲于奔命。这种有令必行,有命必遵的情况,恰如先挫伤了人家的手足然后与之角力一般。在集权的政治中,这可以说是最高明的典型了。倘为德川家族的利益着想,确实可以说是极尽巧妙的能事了。本来,成立政府,必须保持一定均势由中央掌握权柄以控制全局,需要有这种均势的,不仅仅是我们日本,世界上任何国家也都如此。野蛮未开化的古代日本人,尚且懂得这种道理,所以,从数千年的古代以来,一直对于“专制”念念不忘。何况在文化逐渐进步的后世,谁能设想剥夺了政府的权力以后,还能实现文明呢!政权存在的必要,就是小学生也会知道的。但在西洋文明的各国,这种权力并不是来自一处。政令虽出于一个政府,但其政令是代表全国人民意志的,即或不能代表全体的意志,也是根据人民的意见稍加变通,或把各方面的意见加以综合,而集中起来统一发号施令罢了。然而日本,自古以来政府与国民的关系,不仅是主客关系,也可以说是敌对关系。德川政府耗费诸侯的财富,就无异于战胜者索取战败者的赔款。禁止国民造船,制止诸侯筑城,也无异于战胜者拆毁战败国的炮台。这是对本国人所不应有的行为。 www.6park.com


喜欢secretman朋友的这个贴子的话, 请点这里投票,“赞”助支持!
[举报反馈]·[ secretman的个人频道 ]·[-->>参与评论回复]·[用户前期主贴]·[手机扫描浏览分享]·[返回文化长廊首页]
帖子内容是网友自行贴上分享,如果您认为其中内容违规或者侵犯了您的权益,请与我们联系,我们核实后会第一时间删除。

所有跟帖:        ( 主贴楼主有权删除不文明回复,拉黑不受欢迎的用户 )


    用户名:密码:[--注册ID--]

    标 题:

    粗体 斜体 下划线 居中 插入图片插入图片 插入Flash插入Flash动画


         图片上传  Youtube代码器  预览辅助

    手机扫描进入,浏览分享更畅快!

    楼主本栏目热帖推荐:

    >>>>查看更多楼主社区动态...





    [ 留园条例 ] [ 广告服务 ] [ 联系我们 ] [ 个人帐户 ] [ 版主申请 ] [ Contact u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