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负十字架的英雄
——加缪哲学小说《西绪弗斯神话》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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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证明，凡行为高尚与善良的人，必能因之而担当患难。”
                                       ——贝多芬 www.6park.com
罗曼罗兰说过，凡伟大的英雄，必定都是伟大的受难者。中国古代的圣人孟子对此有着相同的看法，他说： www.6park.com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www.6park.com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的那段记述无疑是这段话最好的注脚： www.6park.com
“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www.6park.com
从西方历史上看，这样的例子同样比比皆是：耶稣的荣光在十字架上达到了顶峰，布鲁诺的生命在火刑柱上成就了不朽——罗曼罗兰的这一论断，显然有着充分的历史依据。 www.6park.com
那么，这个命题的否命题是否成立？亦即，受难者是否一定是伟大的英雄？显然未必。二战期间被德国屠杀的几百万犹太人中，亦不乏奸恶之辈。那我们不妨进一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样的受难者才能被称为英雄？  www.6park.com
在许多文明的传统观念中，人生最大的苦难并非死亡，而是周而复始地承受着同一种折磨，永不得脱。如佛教认为，地狱的最底层为无间（阿鼻）地狱，坠入其中的恶人将永受烈火焚身之苦，不能参与人世间的轮回。而在希腊神话中，与诸神为敌的人（或神）也往往落得相同的下场：曾经参与攻打奥林匹斯山的阿特拉斯被罚永远背负青天；窃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被缚于高加索山崖上，肝脏白日被兀鹰啄食，夜晚又恢复原状；违背冥王命令的西绪弗斯被打入地狱，终日推动一块大石上山，到达山顶后大石自动滚下，苦役从头开始。在这三人中，阿特拉斯因为其叛乱的行为和拙劣的智力（见其被赫拉克勒斯欺骗一事），从未得到过太多的正面评价；普罗米修斯作为为人类谋利的先驱，历来被称为英雄；而对于西绪弗斯，人们始终各执一词，有人说他是反抗众神统治的伟人，也有人说他只不过是一个应当被可怜的罪犯。这里出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即同样受着无休止苦刑的三个人，得到的评价却各不相同。这可以作为我们讨论英雄和受难者关系的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而鉴于人们对阿特拉斯和普罗米修斯的态度大致已经确定，我们不妨由西绪弗斯入手，来讨论一下，西绪弗斯到底算不算是一个英雄。 www.6park.com
在这里不得不提到法国大哲加缪的一部著作：《西绪弗斯神话》，在这部书中加缪提出，西绪弗斯是一个英雄，因为他“高于自己的命运，他比他的石头更加坚强。”当然仅有坚强是不配被称作英雄的，加缪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写下了下面这段令人深思的话： www.6park.com
“如今的工人每天也完成着这样的任务，他们命运的荒诞程度也不亚于西绪弗斯。但只有极少时候浮在意识表层时才具有悲剧性。西绪弗斯无权无势而富有反叛性，他是众神的无产者，他清楚自己可怜的状况，这就是他下降过程中所思考的一切。构成他的痛苦的清晰化同时为他的胜利加冕。”  www.6park.com
加缪在此提出了很重要的一点，即受难者可以分为两类：麻木的和清醒的。西绪弗斯之所以有别于那些已被生活折腾到麻木的劳工，是因为他是一个清醒的受难者。我们都有这样的认识，精神上的痛苦比肉体上的更难以承受。人在饥饿贫寒之中，能够凭着信念支撑下来；而在荣华富贵之时，却可能因为精神空虚而发狂乃至自杀。也就是说，在相同的境遇下，那些清醒的受难者承受着更大的痛苦。何以英雄都是受难者？正是因为苦难能够砥砺英雄的意志，坚定英雄的信念，增强英雄的勇气。那些在苦难中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而日益麻木的人，逃避了心灵淬火所必经的磨砺，也关上了通往英雄之路的大门。上帝是公平的，正如英谚所云：“No pains, no gains.”只有经历过足够多的苦难，英雄才能成为英雄。  www.6park.com
我们接下来需要探讨的是如下的问题：为何处于同样的苦难之中，有的人不久就迷失了自己，有的人却能够始终保持清醒？是否像有些人说的那样，英雄是那些蒙上帝垂青的人（比如说上帝的儿子）？很明显的一点是，人在逆境中的表现取决于他们心灵发展的程度。而人在刚刚出生的时候，脑海中几乎都是一片空白。因此这种心灵上的差异，源于后天所受教育和经历的不同。一个拥有良好教养和较高理性的人，或是一个饱经人世沧桑的人，显然在痛苦之中会表现得更为理智和清醒（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古代“刑不上大夫”的礼法确有其合理性），因为他们的心灵远较常人敏感。而当经受苦难的时候，一个人愈清醒，就会愈痛苦，而愈痛苦，他会愈清醒。正是在这种痛苦的挣扎中，他的灵魂得到了升华。如果他能战胜当前的苦难，就会变得更加坚强，更能忍受痛苦，更有能力。之后他将担负起更大的责任，也将承受更大的苦难。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人倒下了，或是变得麻木，忘记了自己的目标为何。然而，也有那么一些人，在每一次与苦难的殊死斗争中都获得了胜利，他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向我们揭示了人生的意义，拓展了人类能力的极限。这样的人，我们就将称他们为英雄。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凡人，只不过比我们承受了更大的苦痛。 www.6park.com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英雄并不是天生的伟人，他们的成长需要漫长而艰苦的努力。也许有些人只是因为一瞬间的伟大行为而被铭记，但我们要看到，在这一瞬间的背后，可能凝聚着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血汗。同样，英雄也不是上帝（我们也可以叫他神灵或是命运）选定的人，他们是依靠自己才一步一步走上了神坛。耶稣在临死前喊道：“我的父，我的父，你为何抛弃了我？”他的伟大并非因为他是上帝之子，而是因为他教人行善并为此奋斗终生。而一个人成为英雄的前提条件，是他对人生和世界有着足够的思考和感悟，同时意志坚定，一心向善。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苦难之中保持清醒并得到足够的锻炼，最终达到人生中至高的层次。 www.6park.com
让我们回归到我们的故事上来。从这个角度看，西绪弗斯不愧英雄的称号。回顾他的一生，我们可以看到他是一个拥有足够智慧和高尚德行的人。他藐视众神的统治并因此受到惩罚，显然在一次次推石头上山的过程中他是无比清醒的，也是无比痛苦的。但他的痛苦愈深重，就愈能彰显人类的伟大：即使是神灵的愤怒和无休止的苦难，也不能磨灭一颗自由的心灵。他和耶稣基督一样，都是背负着苦难的沉重十字架蹒跚前行的英雄，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可怜的人类吹嘘勇气（贝多芬语）”，也是为了让我们明白自身的罪恶和渺小。他们应当，也将被人们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