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涵润的伤怀--小记影像中的两位美好灵魂
作者：周瑾      
  
我的阿姊发来几张照片，是她深爱的奥黛丽·赫本。明眸倩影，纯洁晶莹，真是造物者至美的人间杰作。但令我印象最深的，还不是她年青时的无双风华，而是她的晚年，去到非洲与那些饥饿垂死的孩童们在一起，她苍老瘦削的脸，萧瑟的灰发，紧抿的嘴角，含着慈忍的浅笑，一切一切，都寓托着她深沉的悲悯。 www.6park.com
很多人爱赫本，是爱她纯洁的天使之美，那浑不似此世应有的无瑕之美；但正如阿姊曾经的爱人所深爱的那首叶芝的诗中写的： www.6park.com
    多少人爱你年轻欢畅的时候，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的脸上深深的忧伤…… www.6park.com
奥黛丽·赫本的晚年，我愿称她为圣者赫本，在印度救助饥贫疯病的无告者的特蕾莎嬷嬷，在台湾做着同样事业的证严尼师……，都是此世的圣者。她们在暗夜中守护孤烛的微光，爱，让这孤烛亘久长存，点亮众生的心灯。 www.6park.com
不过，单就艺术形象和气质来说，赫本还不是我最爱的。我心目中圣洁、高贵的艺术女性形象，是托翁笔下最可爱的角色——娜塔莎·罗斯托娃的扮演者、苏联演员柳德米拉·萨维里耶娃（Lyudmila Savelyeva）。 www.6park.com
五十年代中期，美国拍摄托翁巨著《战争与和平》，赫本扮演娜塔莎，她的第一任丈夫梅尔·菲瑞扮演安德烈，亨利·方达扮演彼埃尔。六十年代末，大导演邦达尔丘克用四年时间拍摄了苏联版《战争与和平》，并成功出演彼埃尔。对比两位女主角，很明显，美国版对于苏联版的选角应该有相当的影响，萨维里耶娃就像是比着赫本选出来似的。尤其安德烈初到罗斯托夫家，小姑娘娜塔莎跟弟弟彼恰追打玩闹着推门而进的一瞬间，真是恍似赫本。不过从一开始，萨维里耶娃的表演就更臻上乘，她在家庭舞会中欢快飞扬地如小鹿奔跳，声音像银铃、像山涧小溪，她在花园的迷醉芬芳中与英俊的鲍利斯品尝青春初吻，用少女含羞的眼神轻唤着爱人……萨维里耶娃真是把娜塔莎演活了。我想，托翁要是在世的话，也会十分满意的罢。 www.6park.com
苏联演员似乎有种特殊的本事，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极为细腻，把握人物的年龄变化尤具功力。《复活》中玛丝诺娃的扮演者，将女主人公从十七八岁青春少女的纯真活泼，怀上聂赫留道夫孩子后被欺骗、抛弃的迷狂绝望，到受审和坐监时的麻木和无所谓，刻画得丝丝入扣。苏联演员的表演，真是可以超越年龄的限制，通过神情和肢体语言的细致表现，让观众忘记演员本人的实际年龄，你会觉得，他（她）就是角色本身。这样的“化”境，同样发生在萨维里耶娃身上。 www.6park.com
而且，俄罗斯那种深沉绵长的忧郁气息，会赋予演员们独特的气质，使他们的表演在不自觉中，总会带出一种隐隐的伤，那是带着羞涩的呢喃浅笑，是涵着泪光的深长叹息。正以此，同样是圣洁的美，萨维里耶娃就有着与赫本不同的精神品性。如果说赫本美如夏夜灵星、冰澈溪流的话，萨维里耶娃就像是空谷幽泉、秋湖天鹅，她有一种涵着的美，是敛柔温润又明和的，更为幽沉，更其深涵。 www.6park.com
赫本像爽夏的莹澈小溪，潺湲清泠，奏出如歌生命的灵动音符。这样惊若天人、惊采绝艳的美丽，是看得见的，一望可知、可感的。萨维里耶娃则是长秋夜月，她的美已不止是美丽，更是美好，已不止是生命的纯美，更是精神的沉美。 www.6park.com
赫本之美，如水晶、如钻石，如天上的冰星，如一切晶灵莹澈的物事，圣洁、纯粹、美丽。萨维里耶娃的美好，如秋湖边的野芦苇，如秋空融融的月晕，如一抹怅然的秋光，如一泓清而润、明而沉的秋水，她的气息带着惘然、带着悲悒，是幽幽的静美，那样美好的诚朴贞宁。 www.6park.com
萨维里耶娃饰演的娜塔莎，涵润于俄罗斯大地深沉绵长又宽广的悲悯气息中，无论少女时代如精灵般活泼可爱，青春萌动时的初恋情愫，激情迸发中的迷乱与痴狂，还是与祖国、民族一起经历着苦难考验时的柔韧坚定，以及大难过后复归宁静的清明、笃定，无不涵浸着俄罗斯特有的深永悲怀。这是内在的美，是深深的幽沉和隐隐的怅伤。她的美好的光，不像赫本那样是晶澈地放出来的，而是蒙了一层柔辉似地涵着，又是贞定的、坚韧的。 www.6park.com
去夏在电视上看到过《战争与和平》导演、彼埃尔扮演者邦达尔丘克逝世后，萨维里耶娃回忆他的影像。她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还是那样雅气和沉静，虽然清贫、生活艰难，仍然如天鹅般高贵尊严。她深情地回忆着邦达尔丘克那如同大自然一般的生命力、创造力，他伟岸的身躯、坚毅的目光、深邃的思想，整个人像宇宙一样博大丰富；在说着这些的时候，她比着手势，眼睛闪闪发亮，脸上焕发出少女般的光彩，她的容止、神情，依然是托翁笔下那个美好的女子。 www.6park.com
我深深地爱着俄罗斯，爱着那片深广、悲悒的土地。我爱托翁，爱陀斯妥耶夫斯基，爱契诃夫、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蒲宁，爱老柴、拉赫玛尼诺夫，爱列维坦，还有索罗维约夫、舍斯托夫、别尔嘉耶夫……，还有乌兰诺娃、奥依斯特拉赫、里赫特、基辛…… www.6park.com
还在木芙蓉之城的时候，我是全身心沉浸在俄罗斯精神中，憧憬着有生之年一定要到耶路撒冷的马槽去朝圣，然后去到雅斯纳亚·波利亚纳的小绿棍之林，最终要葬于小湖边白桦与山楂的林间空地，那里有渡鸦，有芦苇，有孤静地泊着的小木船。那时还曾对一位有着东正教背景和斯拉夫血统的法籍友人强调，自己的前世肯定是俄国人，我是死也要死在俄罗斯。现在都记得当时他那讶异的表情。 www.6park.com
徜徉西湖的三年中，我满心向往着印度这古老的精神性国度，到圣地蓝毗尼、菩提伽耶、鹿野苑、拘尸那伽去，到佛陀诞生、成道、传法、涅槃的地方去，像梵澄那样，在天竺一住几十年，做一个真正的修行人，是我当时的最大梦想。 www.6park.com
而今我已不再作此想了，不是因为没有可能，而是斯念已不必执着。华夏、中土，才是我的根。身为华族一员，我深深感到荣幸。 www.6park.com
回首当年，似乎有些傻，呵呵，我也不后悔。 www.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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