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偏爱,更不是溺爱
“我本来对雍正皇帝就有偏爱这种成分,而刘和平(《雍正王朝》编剧)比我走得还远,他把偏爱变成了溺爱。有了这样一个溺爱,就不公道了。” 这是《雍正皇帝》的原著作者、作家二月河对电视剧《雍正王朝》的一段评价。显然,二月河对于编剧刘和平大刀阔斧的改编,持保留意见。
被“溺爱”的雍正 /《雍正王朝》
在原著小说里,雍正一方面是一个勤政的好皇帝,另一方面也是一个阴狠多疑的君主。
而在电视剧中,前者被放大,后者被缩小,唐国强饰演的雍正皇帝成了“水里进火里出,六部办差民间闯荡出来的铁骨头,硬汉子”,几乎完全成为一个正面角色。 传说二月河给电视剧《雍正王朝》只打出59.5的分数,而改编时对雍正皇帝的这种拔高,也为这部剧招来长久的非议。
剧作似乎并没能让原作者满意 / 《雍正王朝》
说到这里,我们不妨先来厘清文艺创作中历史细节和历史精神的关系。 长久以来,围绕所有历史剧、历史小说、历史影片,都会爆发关于“还原度”的争论:这部作品,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还原历史真相?
相当一部分受众,似乎早就在心底默认了历史还原度高即等于艺术水平高,但这条准则恰恰是经不起推敲的。
严格按照史书记载和考证结果,探求历史真相,这是历史学者的工作,而即便是最高明的历史学家,也只能根据当下的史料和视角,最大程度地接近历史,永远无法抵达历史的本来面貌。
所以说,文艺作品如果一板一眼地按照史书创作,那就是自筑藩篱,舍本逐末。
探求历史真相,不是文艺作品的职责 / 《康熙微服私访记》
既然历史题材作品或多或少存在改编,那又如何区分所谓历史正剧和戏说剧呢?
关键就在于历史精神。 如果能站在一个很高的境界,对宏大的历史有所体察,对广大人民有所关怀,抽丝剥茧,呈现出社会盛衰变迁的规律,那就具备了某种历史精神。
否则,类似于后来的《康熙微服私访记》《铁齿铜牙纪晓岚》等影视剧,尽管情节精彩动人,但也只能归为供人消遣的野史戏说行列。
与历史史实也相去甚远 / 《大明王朝1566》
《雍正王朝》的编剧刘和平,经过了这次试水,在近十年后又参与制作了《大明王朝1566》。
这部剧中的海瑞、嘉靖皇帝、严嵩、严世藩等人与历史上的形象相去甚远,甚至全剧开篇的改稻为桑根本出于虚构,但丝毫无法撼动它在观众心中“历史神剧”的地位,以及豆瓣9.7分的超神表现。
同样的道理,有人用“展现太多权谋”“热衷于厚黑学”来批评《雍正王朝》,也站不住脚,因为这他们只着眼于这部剧的表现手法,而忽略了其身上厚重的历史精神。 《雍正王朝》对于历史人物,既不是偏爱,更不是溺爱,它并非也不必还原真实的雍正皇帝,它真正打动人的,是一种扎根于这片土地的悲悯情怀。
勤政的雍正帝 / 《雍正王朝》
人间万苦人最苦
虽然人各有好,但看过《雍正王朝》和《康熙王朝》的观众,很难不拿两部剧进行比较。 《康熙王朝》的视角,更多集中在康熙帝和祖母孝庄太后的身上,一个一路成长,一个尽心辅佐,削三藩,平鳌拜,征噶尔丹,颇有“打怪升级”的架势。 如此拍法容易拍得好看,也容易拍得出彩,但两大主角的光芒实在太耀眼,使得其他角色都相对失色,甚至成为彻彻底底的陪衬。 反观《雍正王朝》,从主角到配角,有许多值得一品再品的角色。
康熙帝临终前对继任者的嘱托 / 《雍正王朝》
比如前半部中,历来为人称道的焦晃饰演的康熙,把帝王晚年的城府与温厚、豪迈与精明、得意与失意、深谋远虑与无可奈何表现得淋漓尽致。
晚年康熙的无可奈何 / 《雍正王朝》 比如浸淫朝堂多年的老臣佟国维,在拿不准康熙皇帝更有意将皇位传给哪一个皇子时,亲自支持八皇子,而叫侄儿隆科多靠近四皇子阵营,两头下注,用以保证家族的利益。
镜头一转,得到叔父授意的隆科多在家中烦闷地自斟自酌,口中念念有词:“做人难,难做人。”第二天他便出卖了叔父佟国维,倒向了其他阵营。
“难做人”的隆科多 / 《雍正王朝》 再比如刚刚登基的雍正皇帝不听劝阻,执意要嘉奖山西巡抚诺敏,恰好遇到一位在宫中擦地的山西小太监,口中哼唱着山西民歌,雍正帝随口嘉奖,特许他能在禁宫中唱歌。 不久之后,诺敏被查出贪赃枉法、欺瞒朝廷,雍正颜面尽失,却顾忌皇帝的身份,不能随便发作。再次听到小太监唱歌,由不得勃然大怒,再不许他唱山西民歌。
一处小情节的前后照应,既表现了雍正帝作为君主的为难,也让小太监这个小角色一下子丰满起来。 纵观一部《雍正王朝》,在雍正皇帝之外,从康熙帝、八王爷、十三王,到邬思道、田文镜、年羹尧、李卫、隆科多、张廷玉,再到图里琛、张五哥这样的配角,各种角色都不显得单薄,举止神态、一言一行都符合人物所处的情境和立场。
年羹尧临死前还拿着雍正帝送给他的念珠 / 《雍正王朝》
他们无不在谋划、算计、奋斗、挣扎,但在人生际遇和社会现实的牵绊下,总归不能如愿以偿。
正如片尾曲中所唱“有道是人间万苦人最苦”,从无人理解的君王,到斗争失败的臣子,再到忍饥挨饿的百姓,《雍正王朝》细看下去,是一个人人皆苦的磅礴故事。
康熙盛世,百姓却常遭饥馑 / 《雍正王朝》
海雨天风独往来
说回电视剧的核心雍正皇帝,他经过几十年的呕心沥血,最终成了名符其实的孤家寡人。
他作为四阿哥,谨记“不争就是争”的告诫,除了与老十三交好,在催收欠款、征收赈灾银的过程中,几乎得罪了满朝的官员皇子,成了独来独往的孤臣。
在登上帝位后,他不惜与所有地主士大夫为敌,眼看着过去的谋士邬思道渐去渐远,心腹年羹尧走向绝路,眼看着几位弟弟阴谋算计自己。
年羹尧日益骄纵,远处雍正帝的眼神里已有寒意 /《雍正王朝》
晚年,为了给后代留下一个清明的环境,他忍痛杀掉了儿子弘时。
能够理解他的无非是十三王爷等寥寥几人。这既是他的无奈,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十三爷胤祥大概是全剧最有魅力的一个角色 / 《雍正王朝》
在登基当夜,雍正皇帝返回王府,为他出谋划策多年的师爷邬思道已经嗅出了危险的气味。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面对知晓自己许多秘密的师爷,雍正皇帝脸上已经显露杀机。
当师爷拒绝为官时,雍正帝已经起疑 / 《雍正王朝》 这时邬思道提出了半隐的请求:既不在朝为官招惹是非,又在雍正帝能够看得到的范围内活动,使其放心,最终激起了雍正皇帝的恻隐念旧之心,没有下杀手。 邬先生这段辞官的话,再三品读都有滋味 / 《雍正王朝》
电视剧设置邬先生和田文镜这两个角色,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烘托雍正帝的形象。
前期邬先生的讲解,有助于观众了解云波诡谲的形势,而后期田文镜的树敌无数、苦干硬干,则可以理解为雍正帝不惜与利益集团对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改革决心的外化。
田文镜是朝堂之外雍正帝改革的化身 /《雍正王朝》
在逼宫一段戏中,以八王爷为首的诸位王爷逼雍正皇帝让权,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无人为其出头,编剧借张廷玉之口道出了改革者的艰辛:
我张廷玉,追随圣祖康熙皇帝凡二十年,圣祖的心思我最清楚。他老人家直到殡天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就是整顿吏治,改革弊政。
康熙四十六年,黄河发大水,泽国千里灾民百万,朝廷却拿不出钱来赈灾济民,全靠当今的皇上和十三爷到江南募捐筹款,才度过了那次难关。
先帝爷为什么不立刻整顿吏治、推行新政呢?就是因为诸位皇子为了争夺嫡位把朝局弄得错综复杂,先帝实在是没有精力完成这番大业了,先帝也曾经对我们说过:看来,这件事情也只有寄希望于后人了。
逼宫一场戏尤其精彩 /《雍正王朝》
最终,八王爷的阴谋败露,他对坐在龙椅上的雍正帝说:“你看看这满朝的文武大臣,除了这个你为他掌过灯的王文昭,这两个高官厚禄的军机大臣,还有这个废了的老十三,还有谁替你说话?皇上?皇上?!”
八王爷对雍正帝的指责,恰恰烘托出改革者的孤独 / 《雍正王朝》
这固然是气急败坏的指责,却也是机关算尽的肺腑之言。除了使用强力手段镇压反对、推行新政,雍正帝也只能指望身边的丫鬟乔引娣和侍卫张五哥来理解他。
这种“海雨天风独往来”的压抑,壮志未酬的悲苦,看惯了爽剧爽文的当代观众,还能理解吗?
老十三去世后孤独一人的雍正帝 /《雍正王朝》
《雍正王朝》该打多少分?
《雍正王朝》,被拍得精彩异常,它把庙堂内外的人心复杂、中国世情的厚重和幽微拿捏得极其精准,成为国产历史剧的圭臬。
导演胡玫,主演唐国强、焦晃、杜雨露、杜志国等,编剧刘和平,策划张黎,共同创造出这样一部在很多层面上已经超越原著的精品。 比如在全剧开篇,面对黄河水灾,朝廷无银可用的境地,康熙盛世转眼成了一戳即破的笑话,晚年康熙帝叹道:“这些年玄烨把国事交给太子......还有你们这些阿哥们协同办理,现在弄成这个样子!”
无奈的康熙帝 /《雍正王朝》
有观众考证,这段话在原著中不曾出现,与剧本中也不尽相同。也就是说,演员焦晃没有使用常用的自称“朕“,而是用了康熙皇帝的名字“玄烨”,既表现出他对众皇子的失望,也表现出作为天子的自责,小小一处修改,对这位晚年帝王的心理刻画,便更深刻了一分。
《雍正王朝》之后,胡玫2003年导演的《汉武大帝》同样不失水准,开头那句“他给了一个族群挺立千秋的自信,他的国号成了一个民族永远的名字”出现在电视荧屏上,豪气干云。
2005年的《乔家大院》,除了留下一段晋商纵横南北、汇通天下的故事,也留下赵季平谱曲、谭晶演唱的那首《远情》,唱尽了唱尽了这位女导演的豪迈气魄。
《乔家大院》的男主陈建斌,也演过雍正,坐在他对面的是“苏大强” / 《乔家大院》
张黎陆续拍了《大明王朝1566》《走向共和》《人间正道是沧桑》等剧,刘和平则参与了《大明王朝1566》《李卫当官》《北平无战事》的编剧工作。 至于一众主演,这部剧中的角色也成为他们演艺生涯中永远的烙印。 当然,遗憾总归是有的,比如女性角色过于单薄就是这部剧的缺漏之处。无论是乔引娣还是年秋月,她们的设定总是权力的交易品,电视剧对她们本身个性的描绘乏善可陈,看来看去,只有李卫的媳妇翠儿多了几分色彩。
但瑕不掩瑜,细数二十年来的清宫剧,《雍正王朝》仍然称得上艺术水准最高的一部,没有之一。 或许是因为删除修改了小说中的不少情节,曾耿耿于怀给《雍正王朝》打出59.9分的二月河,在多年后一档央视节目上,才渐渐释怀。面对观众再次打分的要求,他回答说:“大概七八十分、八九十分吧。”
主持人撒贝宁追问,七十到九十差距太大了,能否更细致一点。二月河沉吟片刻,说道:
“打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