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中韩各发生了一起引发全民关注的“学生暴打老师”的事件。一起发生在中国的复旦大学：在6月份的毕业典礼上，一位男学生挥拳打向老师，致其眼镜和导师帽被打落；随后在朋友圈文案中，该生说自己“揍了院长一顿”，并称复旦大学为“混旦大学”；


 6park.com
另一位“超雄综合征学生”来自韩国全州市：小学3年级的男童，在学校走廊狂甩副校长巴掌，咒骂“进监狱吧”、“你个混蛋”，还咬了该校长的前臂，并向其吐口水。


这两起暴力事件中，教授-校长都未还手，而原因却大不相同：一位是事发突然，着实没反应过来；另一位则乖乖站着挨打，仿佛自己才是受罚的学生。而一通胡闹后，两起事件的处理也大相径庭：目前，复旦学生已被开除学籍、治安拘留，北大的研究生offer也被撤回；而韩国那边，待学生家长赶到学校后，不仅没有道歉，反而又将班主任暴揍一顿，校方无奈只能报警求助。



 6park.com
后者这种身份对调、倒反天罡的荒诞景象，让网友感叹——这到底是哪家财阀的小儿子？但实际上，韩国学生欺辱、打骂老师，在这十年间，每天都会上演。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大韩民国，早已不复“尊师重教”的传统，甚至有些韩国学生与家长，已经联手把老师“杀"了......

 6park.com
在韩国，于老师而言，学校已经成为杀机四伏的恐怖场所。今年2月份，韩国全北一名男性教师不得不身穿“防剑服”上班。此前，他已经多次收到“死亡威胁”，几名高中生在公开场合声称“要杀了他”，并“杀了他全家”。


（图源：《中央日报》）尽管该男老师身材健硕，但种种担忧并非空穴来风。韩国老师已然沦为学生的发泄对象，如果学生不服管教，就会突然爆发，对老师发起袭击：




有学生觉得在课堂上就该用手机观看影像，对于多管闲事的老师，应该抓住头发厮打；有学生觉得在音乐课后，老师制止自己整理乐器的言行纯属挑衅，于是对其拳打脚踢，直至骨折入院；




还有学生觉得老师说自己患有情绪问题纯属污蔑，理应该被扇耳光、脚踢腹部进行教育，还要掷剪刀和镜子长长记性，导致老师口腔撕裂、手部打上石膏：


（图源：韩国全北教师工会）如果说，学生的暴力行为还算是“被动触发”，老师进行自我管理，方能勉强躲避；那么，家长的骚扰和投诉，则是7×24小时、全年不休，基本毫无道理可言。2023年，首尔瑞草区一名小学教师李敏秀，在教室储物柜中自杀，结束了仅23岁的生命。原本怀抱着教育热忱入职的她，在进入校园的1年内，虽勉强能忍受教学、行政两头烧的职场，但学生、家长的联合暴击，成为压倒她最后的一根稻草——


（摘自韩国媒体报道）起因并不复杂，敏秀的2个学生打架，其中一个孩子用铅笔划破了另一个孩子的头。但这起原本可以以多种温和方式解决的“小事”，被受伤学生的家长越闹越大——家长直接跑到校长办公室去闹，指责敏秀“没资格教学生”；此后几个月，敏秀经常与该家长沟通到深夜，但依然被短信电话轰炸。罹患抑郁症的敏秀常惊恐发作，无法结束家长骚扰的她，只能选择结束自己。


（2023年7月31日，超过3万名教师冒着酷暑在韩国政府中央大楼附近进行集会抗议 | 图源：IC photo）甚至敏秀家人想讨公道时，也被学生家长投诉：孩子会产生心理阴影，希望大家保持沉默、不要追悼。此事引发了韩国全国教师们的共感和愤怒，10万多人上街抗议，要求有关部门彻查此事，并提高韩国教师待遇——许多老师哀叹，经常被学生、家长逼到崩溃边缘：比如不许使用苹果手机，不让老师喝咖啡，理由是怕教坏孩子；还有家长要求直到孩子毕业前都不要怀孕，完全为自家孩子服务；甚至孩子作业写不完，导致家长吵架，进而影响了孩子心理健康的大锅，也被扣到老师头上......


（图源：韩国《中央日报》）韩国《中央日报》曾公开过一份家长在投诉解除一名教师的职务后，给之后更换的班主任发送的邮件，内容赫然显示——"绝对不要说'别做了，不行，停下'等制止的话""孩子在与同龄人发生矛盾时彻底站在孩子一边""夸张地称赞，频繁、认真地道歉""不要强迫他双手并起来低头打招呼"


最奇葩的是第4条要求："因为是拥有王的DNA的孩子，所以要像对王子说话一样..."


（韩国教师遭受学生暴力、家长过度投诉的案例数据）且不说，这些要求处处透露着小题大做、上纲上线的荒谬感。为逼迫老师“就范”，韩国家长甚至已总结出一套“完整方法论”——包括周末，每天拨打老师电话，大声抱怨几小时；如果老师还不答应，并拒接电话，那换号码继续轰炸；要是老师头铁，那可以祭出杀手锏——投诉；待其撤销教职，继续轰炸新的老师......


（韩国全国教师集会追悼李敏秀老师、呼吁维护教权）A某的事件之所以能够引起如此大的风波，是因为她选择了在学校里结束生命，但这样的悲剧已经发生太多：据韩国教育局统计，最近6年中，共有约100名公立小学（57名）、初中（15名）、高中（28名）的教师做出了最极端的选择。而死亡原因中，有70人被教育部门定性为“原因不明”，这多半是因为他们没有留下遗书，或者学校害怕承担责任，拒不承认是由于业务上带来的心理原因导致的。


（图源：《最高の教師1年後、私は生徒に□された》）学生不尊重师长、家长亦霸凌老师，实在违背国人的常识。但仅10几年前，韩国师生、家校的权利关系，还是一番截然相反的景象。

 6park.com
一直以来，韩国正规教师岗位属于公务员编制，且拥有稳定的收入和充足的假期，因而是年轻人争相抢夺的对象。且众所周知，韩国国民精神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全社会对于教师的尊重程度，比较我国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韩国，只要身着老师的工作服乘坐公共交通，不管年纪多大，肯定会有人给你让座；单看“老师”这一称呼的泛化使用，韩国对于教师岗的喜爱，已经达到了我国山东的高度——在韩国，对于陌生的理发师、出租车司机，或街边问路者，可用「老师」一词笼统尊称，当事人一定会欣然接收，觉得非常得体。


（韩剧《黑暗荣耀》中，主角文东恩就是一名受人尊敬的班主任）至于韩国学生，对老师更是毕恭毕敬，礼数之多令人难以想象——韩国古语道：“老师的影子也不能踩”，就是最好的标志。落进现实，不论校园内外，学生见到老师必须肃立鞠躬；上课时不能喝水、吃东西、上厕所，还未下课不能收拾文具，否则就是不尊重老师。


2009年的一篇由韩国延世大学教育科学研究院博士生的文章中，就列出了对教师使用的敬语和谦称，涉及方方面面；每逢重大节日来临，学生还要准备隆重的谢师礼：“花、钱夹、领带、手表、化妆品、营养品等不一而足”。


当然，韩国学生也不是天生就是尊重老师的。完备的惩罚机制，在禁止和纠正学生不良行为的同时，也高高矗立起老师的权威性——在2008年的一篇文章中，一位曾在韩国学校任职的汉语老师，就感叹韩国同行体罚学生很有一套：除了正常的批评、警告、写检查外，韩国教育法律规定，老师有权使用直径1cm、长度50cm的棍子鞭打学生，就像警察配备警棍一样，这些教鞭由专业教具公司生产；当众罚站、走廊集体罚跪也都是家常便饭，丝毫不顾忌是否会损害学生的自尊和人格。而家长也只会拍手叫好，表示把孩子交给学校，就相信老师的教学能力。在实操中，这种近乎无限膨胀的权力有什么后果，大家懂的都懂，说是“管教”，实则距离“霸凌”也就只有一线之隔。


（图源：凤凰资讯：《看韩国老师如何惩罚学生》（2008））可以说，从学生的日常用语、谢师礼、“自愿”受罚等，到公务员铁饭碗的优厚待遇，韩国整个社会都对教师给予充分尊重和敬意。而这种情况，在最近10几年间，结束了。


（图源：《最高の教師1年後、私は生徒に□された》）2010年、2014年，韩国分别通过2项法律法规：《学生人权条例》 、《儿童福利法》。由于过去打骂教育产生了严重后果，韩国政府颁布最新规定：“老师一旦被指控虐待儿童，就会被停职，无条件交由警方调查，且告发者不必负诬告责任。”也就是说，即使被恶意诬告，老师不仅必须举证自证；就算最终被判无罪，也不能起诉。如此一来，曾经的权力下位者——学生，摇身一变，成为踩在昔日压迫者头上作威作福的恶魔。 6park.com


（韩剧《黑暗荣耀》中的霸凌者） 6park.com
或许，老师霸凌学生，学生霸凌老师，本就是一体两面，都是韩国阶级文化下人均“权力中毒”的产物。再加之如今韩国深陷少子化泥潭，不少学校连招生都出现问题，买方市场更是极大导致尊师风气的陷落。在不少受过高等教育的家长看来，老师不过是自己纳税供养的底层公务员罢了。如果再叠加上首尔富人区的buff，那么昔日荣耀的教师，就会彻底沦为纯纯牛马——毕竟，在爱子之心切、护子之周全的家长手中，所谓的人权法规完全可以当枪使，为自家娃博取更优质的教学资源、更细致的教师呵护。

 6park.com
从去年迄今，韩国教师虽走上街头要求保护教权，但显然无法根除教师被学生霸凌的现象。从此前学校严苛的惩罚机制、教师虐待学生，到现在过度保护学生人权、忽视教师教权，无论极端体罚，还是极端宽容，韩国政府当局都呈现出了懒政的本质。


（KBS《学习的背叛》）讽刺的是，老师已经被学生霸凌至辞职、患病、自杀，但不少学生长大后还是想成为老师：韩国最新《2023年中小学职业规划教育现状调查》显示，韩国初中、高中生最向往的职业，第一名仍是教师。每年依旧有成千上万个考生挤着脑袋想考上这“神一般的职业”，考试院中，依然流传着“准备3年是必修，准备5年是基本，准备7年是选修”的密语。


或许，韩国学生并不是一个过于同质化的群体。即便师生、家校关系已被法规扭曲，但普通人家的小孩大抵还是无法拥有被老师讨厌的勇气，当众掌掴副校长，也不是任意学生都能玩得起的极限游戏。 6park.com
对于绝大多数考生来说，或许他们拼尽全力，爬出了地下室，考上教师公务员，才终于一个换来被富人家小孩霸凌的资格。而作为东亚社会的极致浓缩版本，韩国现在所面临的难题，何尝又不是几年后，几十年后，其他国家所面临的难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