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分析这个方位错乱的日军战例，可以看出来，日军当时的战报有多离谱。而我们需要关注的，不光是日军的记录，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那就是何以某位历史学家，能够对所有漏洞视而不见，坚定不移地宣称，鬼子的记录就是历史真相和真理，相信鬼子就是学术自由和独立思考的体现？ 6park.com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话题。事实上我思考这个问题，已经有段时间了，并且不打算把它归结到单纯的人品或性格之类原因上，在我看来，分析事情背后的动机与利益，远比肤浅的批判要强得多。而那位引发争议的历史学家，名叫姜克实。 6park.com
姜克实，一九五三年生于天津，八二年毕业于南开大学，八三年赴日留学，九一年获早稻田大学文学博士，一九九三年就任冈山大学教养部副教授，二零零四年任冈山大学文学部教授，专业方向为日本近代史教育，尤其是自由主义者石桥湛山的思想研究。 6park.com
作为一个中国出生的日本大学教授，姜克实能引起关注，是因为他除了研究在中国没多少人知晓的石桥湛山之外，还写了很多文章，总结二战时日军的相关资料，尤其是各联队史及官方记录、数据等。举个例子说，他写的狼牙山作战系列文章，不光给出了日方参战部队的番号，还查阅了联队战史等书籍，陈列了大量图片数据，不少是网上不好找的资料，还不怕麻烦地翻成中文，对抗战研究十分有帮助。 6park.com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辛勤耕耘，共享成果的教授，在网上却是骂名不断，甚至被人说成是新时代的汉奸。当然了，能给自己赚出这样的人设，倒也不能怪网友戾气重，毕竟绝大多数人看了他的文章，都有问候他祖宗的冲动，似乎不应单纯归结成礼仪问题。事实上，姜教授的文章确实认真查了资料，还仔细计算了数据，但却有一点不大好说的地方，老头子喜欢夹杂皮里阳秋的评论，中心思想千篇一律，那就是日军资料是最可信的、属于历史真相和真理，中国的资料绝不可信；并把它当成“独立思考”的特性大加显摆，唯恐别人闻不出味道来——这样的做派，不招骂才是不正常的。 6park.com
我们以狼牙山五壮士之战为例，看一下姜克实的考据历程，以及他的各种离谱解读。姜克实刚开始考证五壮士之战的时候，他总结了日军的命令文件，罗列了日军扫荡的相关番号，然后拿出了110联队战史资料（网上没有随便下载的地方，这是他的优势，也是历史价值所在），讲述110联队的各种记录。到这里应该都算正常，可是很快，他就轻率地得出结论，鉴于110联队在那段时间没有作战和阵亡记录，110联队在41年大扫荡的计划里，行动路线也不包括狼牙山作战区域，所以五壮士的事迹不存在，一切都是中国搞“爱国主义教育”的编造，属于为政治宣传而编造的典型。 6park.com
由于网上抹黑五壮士英烈事迹的案件，相关话题在网上讨论得很热烈，姜克实的发言一出，立刻成为不少人追捧的对象。总之直接造谣诬陷五壮士，肯定是不行的，毕竟头顶上有国法在，但抄一点姜老头的资料，打着学术的旗号去喷污，就显得自然多了。 6park.com
不久后，姜克实的研究又有了更新，大概是他发现，狼牙山扫荡不止是110联队的事，所以接着充实了一下论据，把其他联队也加了进来。结论当然保持不变，仍然是五壮士的事迹不存在，因为在狼牙山的两个联队，都没有相关作战记录，所以五壮士事迹肯定是中国方面编的。 6park.com
说句老实话，攻击五壮士的日军，确实是一一零联队的鬼子，但这场战事没有写进联队史，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所谓联队史之类书籍，本来就不是官方消息，而是鬼子老兵们在战后，自行纠集起来，写的二手加工回忆集，有极高的历史参考价值，但并不是严格的作战记录，少一两场战斗记录、多一些夸张吹牛，都是极正常的事情。更离谱的是，当时的鬼子围住四万军民、一分区主力全出，双方都在高强度运转，相互刺探对方的软肋，形势危急到极点；只是因为没有发生大的决战，姜克实就信誓旦旦地得出了日军“进入尾声，没有大规模机动作战”的结论，可以说是瞎编臆造的典型。 6park.com
110联队占领根据地的头一个月，为什么没有发生大的战事？因为狼牙山地区的战斗，只是一九四一年冈村宁次“六十六日大扫荡”中，针对晋察冀第一军分区的一个环节。华北方面军大扫荡是针对整个晋察冀军区的，包括第一、二、三、四军分区，其中杨成武的第一军分区，横跨易县、满城、徐水、涞源等几个县城的周边区域，狼牙山地区属于一分区核心，却并非根据地的全部。大扫荡开始后，华北方面军的主要目标是聂荣臻的军区总部，并成功地把聂荣臻诱到了沙河地区的包围圈，所以聂荣臻才会下令，调杨成武的老一团驰援解围；而在一团主力离开后，杨成武在狼牙山只有一个三连，一个七连，三连要保卫移动的司令部分队，山脚只剩下一个七连隐蔽待机，当然不能主动出击。同样，当时的华北方面军也把主要精力，放在如何截杀聂荣臻的总部上，顾不上狼牙山地区的清剿，所以一一零联队能在南管头平静驻扎。等到华北方面军确认，追杀聂荣臻的行动已告失败后，鬼子重新把注意力转回狼牙山根据地；于是在九月二十号之后，日军“乙“兵团大举出击，同一分区抗日军民之间，爆发了激烈战斗。 6park.com
上面那些史料，其实并不难得到，但考证严密的姜克实却奇怪地无视了。他筛选出来的证据，都是为了迎合预设结论服务的。如此考证，至少违背了学术道德。 6park.com
从性质上讲，姜克实一系列蜜汁自信的考证，大都是定好前提后的自说自话，但他引用的命令原件、列举的图片和数据，却是相当有用的一手资料，可以作为历史研究素材使用。而且姜克实有一点还算不错，人家毕竟是有头有脸的文化人，虽然胡乱解读资料，却不玩篡改、瞎编那一套，拿出来的东西是可用的，因此他的文章里，充满两种二极管式的极端。但凡分析和结论，大都乱七八糟，缺乏历史和军事常识，碰到引用的资料，却可以拿来直接做分析。其考据资料的丰富程度，同推理逻辑的缺失程度，大概成正比关系。 6park.com
可喜可贺的是，姜克实终于在最后，发现了日军的狼牙山战斗记录，原来是在一本《勇戦奮闘の戦例集》里面，因为报告只是合集的一个战例，没有单独列出，所以搜索不到。换句话说，他先前斩钉截铁认定的结论，其实不过是武断片面的臆想，110联队不仅参加了大扫荡，而且还在狼牙山地区，同八路军发生过战斗。 6park.com
于是姜克实又开始了新一轮考证。狼牙山之战自然是不能否认的了，因为有日军记录在那里，而姜教授相信，日军资料是代表学术精神的独立思考下，绝对正确的材料（当然他也承认，日军战报的杀敌数不可靠）。但他仍然在其他方面，找出了细节进行质疑，并提出再三修改后的结论，那就是五壮士之战是有的，但过程比较不堪，仍然属于“爱国教育”下夸大的战例。总而言之，中国人仍然要反思啊，要反思，要学习本人以及本人所在日本之独立思考和匠心求证的学术精神。 6park.com
有一说一，我们可以就事论事地看看姜克实的质疑，然后对照当时的情况，分析问题所在。姜教授认定的第一个论据，是参战的七连六班有多少人，不同报道中有不一致，有的说是五个人跳崖，有的说是七个人，其中两人作战牺牲、五人跳崖。姜克实由此得出结论，八路军隐瞒了两名作战阵亡的烈士，只提跳崖的五壮士，属于故意篡改历史，顺便为其他被隐瞒的死者，悲天悯人地义愤了好大一把。 6park.com
姜克实不知道或装不知道的是，他的结论缺乏起码的逻辑推理。从八路军立场来看，英勇战斗牺牲，是为人民为民族而牺牲，同跳崖的五壮士一样光荣伟大，都值得每个八路军官兵学习，完全不需要隐瞒，杨成武也没有任何必要那样做。以不同报道中人数有异为理由，随意想象并下结论，本身就是预设前提下，扭曲解读资料的表现。 6park.com
六班到底有多少人？这是一个值得仔细探讨的问题。在日常满员情况下，一个班应该有十几个人才对。作为一分区主力的一团，四一年大扫荡时，总人数约一千八百人上下，全团除掉几十人的小侦察连，还有十三个普通连——老一团特别多编了一个连，这是同其他团不一样的地方。此外，团部加后勤等单位，也有大约一百人，这个数字是根据历史记录得出的：大扫荡时由于晋察冀军区机关落入冈村宁次的包围圈，一团留下两个连守家，由团政委陈海涵率其余十一个连驰援聂荣臻，陈海涵一到阜平，就下令把团部等机关人员集中起来，一共一百来人编成临时连，凑够十二个连后分成四部，每部三个连，分守军区机关四个方向，掩护聂荣臻安全突围。 6park.com
做个简单的算术可以发现，一团每个连的人数，应该在一百二十人左右，去掉机枪班、炊事班和连长、指导员等，三个排应该有三十来人，每排三班，每班十到十二人，属于标准的八路军编制。但是前面也说过，大扫荡来临之际，晋察冀正值疫病流行，不少部队病员过半，甚至出院的没有入院的多，所以理论上满员的连队，有相当部分已经是病员，正在休养不能打仗；而且可以理解的是，发病和痊愈都是随时间变化的动态过程，各单位的作战人数，也在变化之中。 6park.com
熟悉晋察冀根据地历史的人知道，聂荣臻的军区总部有危险时，杨成武经常会把主力一团派出去解救，绝不吝惜实力受损。而在四一年总军区被围、险遭覆灭的凶险关头，杨成武抽走了一团十一个连队，让他们去救人，却把三、七连留下，也从侧面说明，这两个连队状态不甚理想、病员较多，所以留下来守家——这也是七连六班参战时，兵员缺额的一个间接体现。 6park.com
无论是从幸存者记录还是正常逻辑来看，六班参战的人都是五个，没有理由隐瞒作战牺牲的名额。那人数为什么会有五个和七个之差呢？还是要从报道稿件的源头说起。 6park.com
五壮士之战的发生时间，是九月二十五日，那时乙兵团已经全面出击，杨成武的一分区司令部，正处于日军的追杀之中，并因为救援三分区副司令詹才芳的机关大队，在大新开沟暴露了目标，不得不四处转移；终于在十月初落入完县花塔山的包围圈，随即从梯子沟突围，再强行军返回易县大坪地，相关过程惊心动魄。日军对八路军穷追不舍，还有不少挖坑设套的凶险算计，完全不是姜克实从少量纸面资料里，推出的“没有过大规模机动作战”之类肤浅无知结论。从完县脱险后，杨成武率队急行军回易县，到达九莲山时，派遣宣传科长钱丹辉前往采访（注：关于派遣采访时队伍所在地点，存在不同说法，早晚略差一点点，不影响主题）。虽然已经辛苦行军很长时间，又刚刚从鬼门关冲出来，钱丹辉的工作热情仍然极高，他不辞劳苦地赶回狼牙山腹地，先采访一团长邱蔚，再去狼牙山西侧的苑岗，采访得救的幸存者葛振林、宋学义，然后赶回东西水村，向杨成武汇报五壮士的事迹。 6park.com
钱丹辉的效率，可以说是雷厉风行。他连日都在跑山路，才经历梯子沟突围的生死劫，立刻又把狼牙山跑了一遍，连腹稿都是在赶路时完成的，不信的人可以自己走一趟，就知道相关行程的运动量有多大。等见到杨成武时，钱丹辉已经准备好了宣传稿件，除掉一份几千字的调查报告外，还总结了一份五百字的电文，发往八路军总部，争取用最快的速度，把新闻报道出去。但高效也意味着另一个问题，就是没有太多时间核对具体信息，采访原件可以说是非常粗糙，并且来不及同一团干部仔细核对。新闻通稿中的人数同六班幸存者口述之间，有不一致的情况，多半就是这时发生的；最可能出错的地方，在他先采访的一团长邱蔚身上。 6park.com
大扫荡时邱蔚坐镇老君堂，原因比较复杂。简单地说，是因为同聂荣臻派去的政委陈海涵不和，对方又是军区总部派下来的，无法硬顶，所以邱团长不得不以“养病”名义坐冷板凳。由于陈政委接手了全团的指挥（这一情况在大扫荡结束后才调整过来），邱蔚身边没了参谋班子，只有几名警卫员，掌握信息相当有限；而他下属的三连、七连也不在身边，由于腹地空虚，这两个连要听候杨成武的直接指挥，一个保卫移动的司令部，一个隐蔽山脚，不到最后关头不能暴露，在这种情况下，邱团长对六班的情况掌握不及时，是很自然的事情。换句话说，在向钱丹辉介绍情况时，邱蔚很可能凭先前的记忆，说六班有七个人，不知道后来又有减员；而钱丹辉把人数前后不一致的稿件交出去后，其他人即使发现人数脱漏，也限于当年的通讯条件，没有办法到连队核查细节，编辑们很自然地认为七个人参战，五人跳崖，另外两人当然是战死了，并按这种理解发了新闻。 6park.com
我们必须明白，当年的八路军，是一支条件极为简陋、时刻准备转移的部队。由于通讯手段原始、信息叠加失真，加上发生过日伪军挖取文件档案、导致机密流失的严重事件，处在运动作战中的晋察冀军区和军分区、地方机关等部门，连一个稳定的办公场所都没有，经常要销毁文件，很多事只能过后根据回忆补录；所以很多历史记录中，都出现过小的脱节，包括地点、人名、数字上的错漏。别的不说，一分区最引以为豪的黄土岭之战，就有不少资料自相矛盾，很多文档报道甚至把参战的二十五团排除在外面，事实上该团是三千人左右的大团，有两个营在前期参战，算算人数有一千多人。一千多人的记录，都能在纸面上忽略，按姜克实的逻辑，黄土岭也够得上虚假战例了，相关战斗应该判为不存在，好把阿部规秀从地里挖出来，请他在坟头多蹦两年真相迪。 6park.com
钱丹辉的临时通稿里，出现两个人的差异，在当年实在不算什么大事，更不是有意隐瞒或宣传造假。从前的新闻稿件里，类似脱漏有很多，当然了，等大扫荡结束后，一分区各单位重归正常轨道，政治部在细化宣传五壮士事迹时，会把内容仔细修订一遍，并确定六班的人数是五人而非七人——从宣传角度上讲，他们跟杨成武都没有理由，把作战牺牲的人删掉。到了翌年，杨成武亲自背着石头，带领大伙建纪念塔，塔上写的就是“三烈士纪念塔”，因为当时的六班确实只有五个人，幸存两名，牺牲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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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一九四二年十月建成的狼牙山三烈士纪念碑，后来被鬼子捣毁。姜克实不明白，杨成武不可能也没有必要隐瞒两名牺牲战士，一团官兵更不会答应这种做法的。 6park.com
其实五人也好，七人也罢，只是前后稿件的脱漏问题，跟“隐瞒真相搞爱国教育”之类，完全扯不上边，杨成武更没有理由，隐瞒作战牺牲的先进典型。硬要把错漏上纲上线，强行打情怀牌，为两个不存在的人叫屈，再拿它当工具，抹杀五壮士的事迹，在学术研究中玩这样的花活，未免矫情得略过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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