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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东特案组之(五)——红色捕鸟蛛(1)
送交者: wangguotong[★★★声望勋衔13★★★] 于 2024-09-12 1:38 已读 3631 次 1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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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东特案组之(五)——红色捕鸟蛛(1

作者:魏迟樱、东方明、李西始

两起命案

    19491121日,华东特案组一日之内接连接受两桩重大使命,遂决定七名成员兵分两路,特案组长焦允俊率领侦查员孙慎言、谭弦负责寻访民国时期活跃于上海滩及周边地区的情报奇才“北湖先生”黄景君(见《啄木鸟》2018年第23期《华东特案组之失踪的专家》),指导员郝真儒与侦查员沙懋麟、张宝贤、支富德四位则负责执行另一桩使命。焦允俊一路经过三周多艰难曲折的工作,于1214日圆满完成使命,经过两天休整后,又加入了由郝真儒主持的另一要案的侦查工作。

    郝真儒主持侦办的这桩案子,是从分别发生于苏州、上海的两起命案开始的——

    先说苏州那起命案。苏州阊门外有一条曾被曹雪芹写入《红楼梦》的江南名街——山塘街,这条七里长街的中段有一家“玉雨轩茶馆”。1110日,本案受害人叶阿宝挎着一个内盛香烟火柴花生瓜子桂花糖之类货品的竹篮晃晃悠悠地来到“玉雨轩”。 

    叶阿宝这年虚岁十八,苏州本地人,家住葑门外夏家浜路,是个无业混混儿,结交了一些跟他一路货色的小瘪三,小偷小摸,起哄滋事,在葑门一带小有名气,人皆称其“瘪三阿宝”。这天不知何故,阿宝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穿得干净利索,平时的油腔滑调也没有了,挎了个篮子做起了小生意。夏家浜路与山塘街一个在东南,一个在西北,是城区的两个对角,葑门那边的人没事不会来山塘街晃悠,否则冷不丁儿瞅见似乎一夜之间改邪归正自食其力的“瘪三阿宝”,一定会惊奇得瞠目结舌。 

    阿宝先在茶馆楼下一副副座头之间穿梭,时不时驻步停留,向聊得正热闹的茶客推销自己的货品;不管别人是否购买,他都满脸堆笑,而且那笑容还比较灿烂,常人见之,怎么也不会察觉这是一个平生第一次从事这种营生的新手。半个多小时后,阿宝结束了在楼下的推销,顺着楼梯上到二楼。他没有料到,自己这副形象竟然落到了一个熟人眼里。如果说接下来的遭遇属于“祸从天降”一类,那么这个熟人毫无疑问就是阿宝头顶上方那小小的一片“天”了。

    三天前的晚上,东区“闻大祥布店”被盗,窃贼顺走了几匹上等布料。分局立案后,派员四下查访线索,其中有位名叫任志飞的刑警被分派到山塘街收集信息。无论任志飞还是叶阿宝,都没想到他们竟会在“玉雨轩”不期而遇。 

    任志飞的家也在葑门,虽然不跟叶阿宝同住一条路,但作为一名刑警,他对这个“瘪三阿宝”的德性是很了解的。此刻,老任坐在茶馆二楼的一副座头上,可以一眼扫尽楼梯口上上下下的每一个人,阿宝那张脸自然逃不过他的视线。老任登时暗吃一惊。阿宝平时总是一身破衣烂衫,比叫花子强不到哪里去,今天不但从头到脚都换上了至少八成新的衣服鞋帽,还挎着个竹篮子做起了小生意。他的本钱从何而来?若是其开香烛店的老爸赞助,那他完全可以在葑门就地做小生意,葑门的茶馆也很多,何必舍近求远跑到山塘街来?

    如此,老任就对阿宝产生了兴趣,打算悄然观察,看这小子意欲何为。不料,阿宝的眼睛也很尖,刚上二楼,一眼就认出了老任,倏地转身就要下楼。老任寻思,即便认识自己,也没必要见面就跑啊,难道这小子做了什么亏心事?别是跟布店盗案有关吧?当下大喝一声:“阿宝,给我站住!”

    接着,老任把阿宝带到山塘街派出所,借地方讯问。阿宝一脸无辜,说任叔您干吗抓我?我又没犯法!老任瞪眼,干吗抓你要问你自己了,你见我就逃是什么意思?老实交代,可以从宽处理。阿宝冲任志飞恭恭敬敬鞠了个躬,说任叔对不起,其实刚才我根本没认出你,还把你错看成以前的一个冤家。那人手段了得,我一个朋友前几天吃过他的亏,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所以我得赶紧逃啊!没想到,让您老误会了…… 

    老任以前没跟阿宝打过交道,原以为不过一个小瘪三,没想到这等能说会道。他当然不相信这番说辞,继续追问,阿宝却缄口不语,一直折腾到晚上,也没能拿下阿宝的口供。这下,老任反倒被动了。但他有一种直觉,认为眼前这个家伙肯定有问题(不论是否与布店盗案有关),也许正在准备实施某种犯罪行为。想到这儿,老任有一种隐隐的担心:万一这小子涉及什么政治性案件,我一个留用刑警在分局以外的地方擅自讯问,领导都不知道,这不是犯了大忌吗? 

    于是,任志飞立刻向分局刑侦队打电话报告了此事,刑侦队值班领导同意将叶阿宝押解回局。放在现今,派一辆车过来接人就是。可那个年代警务装备少得可怜,不可能派车,如果距离近就步行押解,远些的可以雇三轮车。山塘街到老任供职的东区分局要穿过大半个城区,只好雇三轮车了。用事后老任的说法是“合该倒霉”——先是因为天色已晚,找三轮车就花了不少时间。好不容易上了三轮车,行至三元巷时,他觉得挨着自己坐着的阿宝忽然身躯一软,扭头一看,吓了一跳!这小子的脸色变了,嘴也歪了,淌着口水。老任情知不好,立刻吩咐车夫去附近医院,饶是一路急奔,赶到医院也已经没救了。 

    由于死因蹊跷,经报市公安局后,法医即赴医院进行解剖检验,结论是死于药物引起的心脏麻痹,导致心跳衰竭。那么,死者生前服了什么药物呢?这个,法医没法儿当场作出判断,须对死者血液及胃内容物进行化学分析。而苏州这边不具备这种分析的条件,故须送上海进行检验。 

    阿宝之死不能排除他杀可能,况且是在押解途中出的事,苏州市局对此非常重视,当即指派三名刑警进行调查。三刑警随即投入工作,一人负责清理死者的遗留物品;另二位则与任志飞进行谈话,了解相关情况。负责清理阿宝遗物的也是一名留用警察,姓石,四十挂零,因两条寻常不大见到的长腿,人称“长脚老石”。老石是交警改行做刑警的——他在马路上执勤时,曾多次识破伪装,抓获混迹人群之中的土匪强盗,数年下来名声大噪,太湖匪帮甚至放出风声要找他算账。他既有这方面的特长,就被调到了刑侦队。这一干,差不多也有十个年头儿了。苏州解放后,老石被留用,工作更是细致,三刑警的负责人小马分派他清理阿宝的遗物,也是看中了他的细心,指望他能有所发现。 

    老石先清理阿宝的那个竹篮。在山塘街“玉雨轩”阿宝意欲逃跑时,这篮子被扔在地板上,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刑警老任让茶馆伙计把所有东西都捡回来了。现在,老石一样样查看,一样样登记,连花生、瓜子每样重量多少都一一称过记录下来。然后,查看空篮子,每条竹片的缝隙都不放过,还称了空篮的重量。遇到这等耐心细致的刑警,恐怕没有什么蛛丝马迹逃得过他那双法眼。果然,老石在检查阿宝的衣服时,对上衣和外裤口袋里的瓜子产生了兴趣。上衣的两个口袋里,右侧放着南瓜子,左侧放着葵花子;与之对称的外裤两个口袋里,也有南瓜子和葵花子。不同的是,上衣口袋里的瓜子比外裤口袋里的要多,前者有成人手掌抓一把的量,而后者却只有七八颗。 

    这是什么意思呢?事后据老石说,他只敢想,不敢说——他跟老任的想法差不多,也是担心案子跟政治有涉,对于留用警员来说,自然是知晓得越少越好。不过,他还是把发现的这个细节向小马汇报了。小马对此也没啥说法,只是说去葑门那边走访看看。

    走访下来,并未获得什么线索。此时忽然接到上级通知,让三人参与追缉一名逃回苏州的惯匪,阿宝猝死之事就暂时被搁置起来了。

    苏州的这起命案令人匪夷所思,而发生在上海的那起命案,更是显得诡谲。

    死者名叫蒋翠玮,三十五岁,系仙乐斯舞厅的职业舞女。那一阵儿,舞厅歇业装修,自然不能营业,蒋翠玮干脆在家休息几天。她家住虹口区吴淞路,系其夫许骧轩之父传下来的一幢公寓小楼中的一套居所。该公寓楼一共有五层,每层三户,许蒋夫妇住在顶楼中间,比其他住户多一层阁楼,阁楼上方开了一个老虎窗。许骧轩原是公共租界工部局卫生处职员,租界收回后,他在爱文义路宏仁医院(1957年改为上海市胸科医院)找到一份管理工作。许骧轩出身书香门第,本人是东吴大学肄业生,平时喜欢读书,结婚前从老父手里获得此处房产后,便把阁楼改成书房。蒋翠玮空闲时也喜欢上去坐坐,在老虎窗前喝着香茶,手捧《明星画报》、《时装杂志》或者流行小说,留声机里放着音乐,一派小资情调。

    1113日下午五时许,许骧轩提前下班回来,喜滋滋告诉妻子,当年他在工部局卫生处上班时结交的英国朋友托马斯先生携妻来沪游览,下榻于外白渡桥畔的礼查饭店(1959年改名为浦江饭店),今晚在饭店顶层孔雀厅请以前的华人同事吃饭,他和蒋翠玮是唯一被邀请出席的一对夫妇,其余受邀者都是单人出席。此行不单是叙旧,同时于当天抵沪的苏联海军交响乐团将在孔雀厅为大约五百名观众做彩排演出,机会难得。

    蒋翠玮自是大喜过望。礼查饭店是旧时上海滩接待高贵宾客的五大饭店之一,绝对是高大上的场所,而且还有苏联军方的专业乐团表演,尽管是彩排演出,但水准与正式演出无异,同样是一票难求,饭店门前聚集着不少等退票的人,其中不乏记者。更使蒋翠玮意想不到的是,晚餐结束她和丈夫下舞池跳舞时,竟然遇到了一位异国老友。此人名叫安德烈,目前的身份是苏联海军交响乐团访华演出的领队之一,中校军衔,二战时他是苏联情报机构派往上海的特工,经常去仙乐斯这类地方收集情报,故与蒋翠玮熟识。有一次,日本宪兵突然包围仙乐斯进行搜查,多亏蒋翠玮相助,安德烈才得以安全脱身。此后安德烈再也没有露面。时隔多年,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能在这样的场合重逢,自然十分激动。安德烈先是邀请蒋翠玮跳舞,然后请蒋翠玮夫妇留下喝咖啡叙旧。以苏联人的习惯,说是喝咖啡,酒也是少不了的,而且是烈酒。

    这一折腾,待到蒋翠玮夫妇带着安德烈赠送的礼品回到吴淞路住所时,已是次日凌晨两点,夫妻二人赶紧休息。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蒋翠玮躺到床上后,竟然就长眠不醒了!

    许骧轩虽然不是医生,但他长期在工部局卫生处和医院工作,听过见过的猝死病例数不胜数,尽管极为悲伤,还是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他给管段派出所和自己供职的医院分别打电话,要求派员来家检查,接着通知家人和亲属。派出所民警和宏仁医院急诊医师差不多是同时抵达的,医师检查认定系隐匿性心脏病发作而殁,这种发作跟蒋翠玮昨晚大量饮酒、频频跳舞和兴奋过度有关。民警就将此作为医学结论,在出具的死亡证明上注明:“心脏病猝死”。

    在宏仁医院工会和其妻生前供职的仙乐斯舞厅的帮助下,许骧轩与家人亲属一起操办了丧事。那时,沪上已经有较多市民在其家人去世后选择火葬(上海最早的正规火葬场始于1924年,是一家外资企业——日本法光株式会社焚尸场),但许骧轩还是选择了土葬,三天后把亡妻葬于浦东周浦镇外的许氏家族墓地。

    本来,这件事也就算结束了。蒋翠玮之死固然被医师认为是“隐匿性心脏病”,但其发病诱因跟“大量饮酒、频频跳舞、兴奋过度”有关,而之所以“大量饮酒、频频跳舞、兴奋过度”,那是因为死者遇到了苏联海军交响乐团领队之一安德烈。当时是把苏联称为“老大哥”的,官方传媒、坊间私议都是一边倒地大唱“中苏友好”赞歌,不允许出现一丁点儿异议,否则就是“反苏言论”,那是要受到追究的。如此,蒋翠玮之死就要尽量低调处理。宏仁医院是教会医院,当时还是由董事会掌管的私营医院(1952年由人民政府接管),但新政权可以通过工会对医院的人事、管理、经营方针进行适度的影响和控制。许骧轩受到工会干部的暗示,要求他迅速善后。为此,工会帮他向医院人事处申请了一周带薪假。

    许骧轩在整理妻子的遗留物品时,发现家里多出了一架美国制造的“将军牌”军用望远镜——属于美军剩余物资,抗战胜利后在中央商场有出售,价格也不贵。许骧轩的记性向来很好,但对这件东西根本没有印象,不管是他还是妻子,抑或老爸生前,从未购置过望远镜。望远镜是在阁楼老虎窗旁边书架摆放的书籍后面发现的,此刻,许骧轩站在老虎窗前,手里拿着望远镜,不由心中疑惑,这个东西放在这里是干什么用的呢?纯粹是下意识的动作,也没调节焦距,他举起望远镜对着窗外一看,蓦地一惊!

    许宅系一幢五层公寓楼的顶层,加上阁楼,就相当于六层了,这在当时的虹口区吴淞路一带算是“高层建筑”,当地坊间以“六层楼”作为该楼的别名。站在六层楼上,自然是居高临下,一览无余。那么,许骧轩看到了什么呢?他看到了正对着老虎窗方向的海南路10号的大门。

    海南路与吴淞路平行,相隔数十米。上海解放次日,即1949528日成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淞沪警备司令部的部机关就设于海南路10号。通过望远镜这么一看,警备司令部大门口的景象倏地一下子拉到近前,清晰得就仿佛触手可及。那块竖立在岗亭旁边、上写“军事禁地请勿停留”的白底红字警示木牌自不待言,就连进进出出的军人的脸孔、汽车摩托车的牌照号都一目了然。 

    许骧轩暗忖,蒋翠玮那几天休息在家,老是在阁楼待着“看书晒太阳喝茶”,莫不是在搞监视?继而他又想起,1113日那天下午,两人去礼查饭店参加宴请,途中经过邮局,妻子曾让出租车停了片刻,下车往邮局门口的邮筒里投了一封信函。难道这封信是向安排她干这活儿的人传递监视情况的?那不就是刺探军事情报吗?蒋翠玮难道是敌特分子?如果真是这样,她的猝死也是有疑问的!

    这样想着,许骧轩坐不住了,立刻带上望远镜,出门叫了辆三轮车,直奔福州路的上海市公安局。

白色药片

    上海市公安局对许骧轩提供的情况非常重视,即由技术员从许骧轩带去的望远镜上提取指纹,与夫妻俩的指纹进行比对,同时政保处派员前往许宅,使用同一架望远镜对海南路10号进行观察,确认可以非常清晰地观察到相关情景。这类观察(在特定时期的特定时段)收集到的情况,如果交由敌特情报专家进行分析研判,无疑可以从中获取重要信息!

    当然,仅凭这架望远镜,尚不能断定蒋翠玮是在为敌特收集军事情报,也可能只不过是闲极无聊,待在老虎窗前喝喝茶、翻翻书报,顺便用望远镜看看远处的景致。不过,在接下来的搜查中,侦查员又发现了一个连许骧轩也无法解释的情况——两个分别装着大小两种白色药片的深褐色玻璃小瓶,瓶子外面没贴任何标签,药片上也没有压制上的使服用者易于分辨的英文缩写字母之类。看见这两个药瓶,许骧轩的惊讶程度甚至超过侦查员。他说其妻生前身体健康,且一向注意保养,平时连伤风咳嗽都少有,其在仙乐斯上班多年的出勤记录就是证明(舞女如有伤风咳嗽等症状是不能上班的,以免传染给舞客,影响舞厅声誉)。偶尔有点儿小毛病,也不看医生,由许骧轩从其供职的医院配点儿药回来就是了。因此,蒋翠玮的医学知识基本上是一片空白,但凡有什么不适,肯定要告诉丈夫,让丈夫帮她分析病情或者去医院配药。可这次却是例外,许骧轩根本不知道这两瓶药的来路。之前他还心存侥幸,觉得也许是自己神经过敏,指望公安局调查下来排除妻子的敌特嫌疑,现在看来,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接下来,就要对这两种不明来路的可疑药片进行鉴定了。当时公安机关不具备这样的技术条件,只好把检材分送广慈医院、仁济医院、公济医院这三家沪上的顶尖级医院进行鉴定。三家医院的鉴定结果一致,认定白色小药片是一种影响心脏功能的毒药,成年人服下后毒性在二十四小时内发作,导致心脏停跳;那种大的白色药片则是解药,但与通常人们理解的解药有所不同,实际上,那是一种紧急治疗前述症状的特效药(就好比硝酸甘油对于心脏病患者的作用一样),但并不能中和毒性。

    两个药瓶中盛放着不同数量的药片(小药片三粒,大药片四粒),侦查员由此推断蒋翠玮猝死的大致原因:她在接受敌特方面下达的使命时,拿到了这两种药片,当然人家不会告诉她这是毒药,而是会编造一些理由,比如你整天用望远镜进行观察,容易产生视觉疲劳,给你这两种特制药片,上午服小的,晚上服大的,对于保护眼睛非常有效。蒋翠玮听信了这种忽悠,一连多日都是按照早一粒晚一粒的规律服药,所以一切正常。1113日早上她服用了小药片,傍晚跟着丈夫去礼查饭店赴宴,又是欣赏苏联海军交响乐团的彩排,又是与故人相遇,喝酒跳舞,回到家都已经是后半夜两点多了,肯定是疲惫不堪,那就赶紧休息吧,结果忘记了准时服用大药片的“医嘱”,终于酿成大祸。

    为了证实上述推断,侦查员认为有必要对已经下葬的蒋翠玮的尸体进行解剖检验。上海市公安局三名最有经验的资深法医组成法医小组,与侦查员连夜赶到浦东周浦镇许氏家族墓地,从坟墓内起出棺材,对蒋翠玮的遗体进行解剖。两天后,法医小组得出结论:蒋翠玮确系服了那种白色小药片导致心脏停跳猝死。

    按照规定,此类刺探军事情报的特务活动该由军方负责侦查,上海市公安局随即把该案上报中共上海市委和华东局社会部。就在这时,华东局社会部的情报部门汇总华东地区各省市公安局报送的案件材料,发现了苏州市那起叶阿宝猝死案,情报专家马上把此案跟蒋翠玮猝死案联系起来。华东局社会部经与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九兵团政治部保卫部(当时中国人民解放军淞沪警备区部队即属三野九兵团)商议后决定,上海、苏州的这两起命案由华东特案组负责侦查。

    1121日上午,特案组领导马处长驱车赶到虹桥路特案组驻地,下达了侦查沪苏两起命案的任务。特案组长焦允俊与支书兼副组长郝真儒、支委支富德商量后,当即举行全组会议,向其余四名侦查员沙懋麟、张宝贤、孙慎言、谭弦传达马处长交办的案件情况,要求大伙儿先梳理工作思路,待下午召开案情分析会时再进行详细讨论。哪知,下午七名侦查员刚聚集起来准备开会,马处长再次驱车而至,下达了另一桩任务,紧急寻访一位化名“北湖先生”的情报专家。于是,特案组兵分两路,分别承担一项任务。

    三周后,执行寻访情报专家使命的焦允俊、孙慎言、谭弦三人圆满完成任务归建,与郝真儒四人合力侦办沪苏两命间谍案。在驻地见面后,郝真儒跟焦允俊紧紧握手:“老焦还真被你说着了,果然是你们三个先完成使命,算你们厉害,我认输了!”

    焦允俊嬉皮笑脸连连作揖:“老兄谬赞,我们兄弟几个运气好而已,相当于捡了个漏儿吧。”

    郝真儒没想到一别二十余天,这位焦组长依旧一身江湖习气,张口闭口称兄道弟,不禁摇头:“你这个同志,唉,叫我怎么说呢……”

    焦允俊担心他又上纲上线,赶紧转移话题:“不知道怎么说就别说了,还是言归正传谈工作吧。”

    于是全组侦查员都集中到会议室。焦允俊变戏法似的手上倏地多出了一条香烟,利索地拆开,往每人面前扔了一包,嘴里念念有词:“常言道,无人不抽哈德门……”

    这是民国时期“哈德门”生产商英美烟草公司的广告语。正好郝真儒捧着厚厚一沓牛皮纸卷宗袋进门,闻之便冲焦允俊瞪眼,正想说什么,忽然又对香烟的来路产生了疑问。这时,焦允俊把一包香烟扔到他面前,郝真儒说:“我不抽烟你是知道的,对了,你这烟是从哪里弄来的?公款可不能乱用,这要出大问题的……”

    焦允俊不以为然:“俺老焦受党教育这么多年,当然不敢乱花公款,你放心,这烟是马头儿……”说到这儿,突然见郝真儒皱起眉头,担心他批评自己给领导起绰号,连忙改口,“是我们那摊子结案报告的时候马处长犒劳的,不敢独吞,有福同享……哦,全组共产嘛。”说着,又冲谭弦示意,旁边的谭弦立刻递过一个上面印着英文的马口铁盒子,“老郝,这是给你的。”

    郝真儒早年从事地下工作,曾打入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巡捕房做过数年内勤,通晓英语,当下只朝盒子瞥了一眼,就认出是鱼肝油。这在当时算是比较珍贵的补品,价格不菲。郝真儒疑惑地打量着焦允俊,那意思很明白:这东西是哪里搞到的?别是办案过程中顺的吧?

    焦允俊解释说:“这是马处长让捎给你的。汇报的时候我跟马处长说了,老郝肺弱,不抽烟还动不动就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所以这条烟就没老郝的份儿了。领导体恤下情,就拿出了这盒玩意儿让我捎给你,说鱼肝油养肺,让你根据说明按时服用,如果效果好,他就再给你弄点儿。”

    郝真儒说这就是搞特殊化了,老焦你以后不要在领导面前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样会分散领导的精力,影响工作。焦允俊嘿嘿一笑:“老郝,你这话就有问题了,听着好像有点儿自夸的意思。你是特案组的领导,平时那么体恤下属,没见影响了什么工作嘛,难道马处长……”他适时咬住了舌头。

    这一番胡搅蛮缠,已把郝真儒弄得头晕脑涨,不由一脸苦笑:“我这是自己作死,又被你绕进去了……好了,咱们言归正传说案子,老支同志,你先把咱们这段日子的工作情况向焦组长作个汇报。”

    接受使命后,郝真儒这一路四位侦查员一分为二:郝真儒、沙懋麟负责调查上海这边的蒋翠玮猝死案,支富德、张宝贤即赴苏州调查叶阿宝猝死案。

    先说郝真儒、沙懋麟的调查情况。之前上海市公安局政保处侦查员在处置蒋翠玮猝死案时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就说对蒋翠玮住所的勘查吧,因为那里是死亡现场,所以特别予以重视。阁楼里的零碎东西很多,当时不可能一一仔细查看,他们干脆给许骧轩出具了一纸收条,把现场物品密封后装车运走。原准备接着就进行检查或者转交军方,这时组织上决定把该案连同苏州发生的叶阿宝猝死案交由华东特案组串案并侦,所以就把拉来的那些物品全部移交给特案组了。郝、沙两人接手后,首先去查看了吴淞路许蒋夫妇的住所,拍摄了照片,并对该房屋的内部进行了测绘,画了草图。

    返回虹桥路驻地,应郝真儒的要求从华东局社会部和上海市公安局临时调来的七名精干侦查员已经到位。郝真儒要求他们做的第一桩活儿,是把刚刚接收的从许蒋夫妇住所阁楼搬来的物品清点造册,并一一进行检查,具体由特案组侦查员沙懋麟负责。郝真儒也没闲着,在办公室里对着草图仔细研究。

    沙懋麟领着一干侦查员清点物品,对其中的那些书报尤其注意,不但一页页翻看,还把书中夹着的书签、画片、用过的戏票、商铺年节散发的促销券等集中起来,涂上显影药水一一仔细查过,均无异常。 

    这也在郝真儒意料之中。刚才他研究草图时,已经考虑过下一步该如何做,于是叫上沙懋麟去会议室,把阁楼草图和之前市局政保侦查员拍摄的现场照片放在桌上,两人设身处地,想象自己就是蒋翠玮,正在老虎窗前拿着望远镜窥测淞沪警备司令部大门口的动静。那么,蒋翠玮或者说蒋背后的指使者究竟对什么情况感兴趣呢? 

    根据市局政保侦查员的先期调查,可以确定蒋翠玮并非职业特工,只是被人看中后用手段(多半是收买,也有可能是胁迫)使其愿意替敌特效力。因此,她不具备正规特工的基本素质,比如敏锐的观察力和过目不忘的记性。敌特方面应该是看中了其居所有利的地理位置,尽管让她干特工活儿有点儿赶鸭子上架,那也只有凑合了。当然还得临时训练一下——蒋小姐你的活儿是观察目标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员和车辆情况,人员要注意是穿军官制服的还是士兵制服的,年龄多大,单个还是多个,多个的话是一起来的还是正好在门口遇上的,还要注意分辨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级还是上下级,等等;观察车辆也有说法,什么品牌和型号的汽车,挂什么牌照,副驾位置坐的人穿什么制服,随行的是否还有其他车辆包括摩托车,还有一点要特别注意,要看清楚每辆车进门后是朝哪个方向开的(情报人员可以据此判断该车停在哪个区域,以及车内乘客的级别),等等。当然,这些东西光靠脑子是记不住的,可能前脚看后脚就忘了,这没关系,你可以随时记录下来,每天傍晚把记下的东西装进信封,贴上邮票,投进贵府附近随便哪一个邮筒就是了。

    分析到此,两人对视一眼,郝真儒说看来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沙懋麟点头,说市局移交给我们的物品中那些没有使用过的邮票和空白信封信纸就是给蒋翠玮传递情报用的,信纸已经用了小半刀了,上面并没有留下写过字的印记,说明死者是把信纸撕下来写的。那么,她是用什么书写工具写的呢?沙懋麟拿过一张阁楼书桌的照片,书桌上有个笔筒,笔筒里有蘸水笔、铅笔和圆珠笔(当时适于书写的圆珠笔刚刚投放欧美市场,在中国还是不多见的)。郝真儒马上反应过来——蘸水笔需要边写边蘸墨水,不方便,一不留心还会把墨水洒在纸上;铅笔容易断,而且越写笔尖越钝,需要经常削铅笔;毫无疑问,圆珠笔是最合适的。

    为了书写方便,在单张信纸上记录的时候一般需要用些东西垫着,沙懋麟想起刚才清点物品时见过的一本香港时装杂志,当即找出来,用高倍放大镜检查,立刻发现封面封底均有被作为垫板书写后留下的痕迹。仔细辨认,可以看出其中有的文字确实与之前的推测相符。这个发现最终确认蒋翠玮之死的确与敌特案件有关。据此,郝真儒、沙懋麟对蒋翠玮的猝死原因作出合理推断——

    敌特方知道蒋翠玮这种角色并不牢靠,尽管可能事先对其进行过简单的“反侦讯训练”,并有类似“一旦被捕会有国际交涉予以营救,无论如何要坚持住”之类的忽悠,蒋或许也相信了这种忽悠,可万一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她被公安拿下,死撑个一天两天之后还不见所谓的“营救”,心理防线很快就会崩溃。因此,敌特方事先以“保护视神经”之类的说法诱骗其服毒药,如果平安无事,傍晚会服一粒解药。如果蒋翠玮被捕,肯定就没法儿服用解药了,她就会在当晚因毒性发作猝死。苏州的叶阿宝也有疑似收集情报的行为(口袋里不同数量的瓜子可能是用来记录情报的一种简易方式),他在被押解去分局的途中猝然死亡,看来也是服过类似毒药了。

    郝真儒立刻让沙懋麟起草了一份密码电报,以华东特案组的名义发往苏南行署公安局黄赤波局长,要求转交已经前往苏州调查叶阿宝案的支富德、张宝贤二同志,让他们在调查中注意上述情况。之后,郝、沙经过一番分析研究,定下了蒋翠玮案件的调查切入点——那本最新一期的时装杂志是何人交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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