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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东特案组(六)甬城行动(3)
送交者: wangguotong[★★★声望勋衔13★★★] 于 2024-09-09 0:35 已读 3142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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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东特案组(六)甬城行动(3

作者:魏迟婴、东方明、邱北始、周老壮

七、眼镜店主

  次日,特案组的新一轮调查分三路同时进行:一路向市防空指挥部了解1231日夜间市区是否遭到过敌机轰炸;另一路向管段派出所了解夜间巡逻人员是否曾发现敌特分子发射信号弹为敌机轰炸指示目标的情况;第三路则对检举信中所说的那个眼镜铺店主进行外围调查。

  市防空指挥部证实,1231日夜间确实有敌机对本市第一区实施过轰炸。与之前宁波遭受的敌机轰炸规模相比,1231日夜间的那次轰炸是最小的,舟山敌军只出动了一架B-25轰炸机(稍后根据军方获取的情报显示,该次轰炸行动属于敌方的“夜间实弹训练”性质),轰炸目标是位于宁波市第一区中山西路上的“培福罐头食品厂”。该厂系私营罐头生产商,专门生产海鲜、蔬菜、水果罐头。194912月中旬开始接受军方委托,其生产的全部产品概由军方收购作为战备储存物资,军方专门指派卫生、食品检验员进驻该厂监督,以确保产品质量。在甬城的潜伏特务显然已经刺探到上述情况,故有此次空袭。当晚,敌机投弹两枚并以机枪扫射,其中一枚炸弹投中厂区,但未爆炸,即由工兵拆除雷管后转移;另一枚投掷时出现偏差,落于工厂后面围墙外的小河中,爆炸未造成伤亡,仅部分围墙被震塌。

  根据上级规定,宁波全市各派出所均对夜间治安巡逻负有绝对责任。鉴于警力有限,这种巡逻工作吸收了管段辖区内公私厂商的职工以及住家居民中的青年积极分子作为辅助人员,大约每十天轮到一次,属于义务性质,没有任何报酬,连夜宵都是自己准备。通常是每班四人,由一名民警带领,每个巡逻组仅带班民警有枪,其余四人则人手一根木棍。1231日夜间负责在涉事区域执行巡逻勤务的带班民警是留用人员老罗,他知道“培福厂”最近开始生产军用罐头,领导开会也向大家交代过,夜间巡逻时要特别注意该厂的情况。

  那晚防空警报鸣响时,巡逻组在另一条马路,当下调转方向直奔罐头厂,发现有特务在五个不同的位置分别发射五种颜色的信号弹。中间点是罐头厂(后来经向厂方调查,确认是在厂区后围墙外面发射的),红色弹,其余四种分别是绿色、蓝色、紫色、橙色。由于紫色信号弹发射点离他们最近,老罗就下令直奔此处,果然发现了那个特务,但双方的距离至少有四十米,尽管鸣枪追赶,还是未能将其抓获。

  侦查员问了老罗,也问了那晚同时在场的四位巡逻组成员,他们对逃跑特务分子的身形、穿着陈述一致,也与检举人的描述相符。由此可以判定,检举人的举报内容确有其事。

  对眼镜铺店主万富城的调查由特案组长焦允俊主持,先是悄然进行外围调查,查明了万的基本情况——

  万富城,现年三十岁,浙江慈溪人氏,出身地主家庭,毕业于浙江省税务学校,日伪时期进入宁波税务局,当了一名税务官。抗战胜利后,被接管日伪政权的国民党政权留用,稍后参加国民党,并曾担任“三青团”区分部兼职指导员(三个月)。宁波解放后,尽管未发现万富城有利用税务官职权欺压百姓中饱肥私等劣行,但因反动党团历史问题,未被新政权留用。万富城的家庭也出了变故。解放前两个月,据说其长得很漂亮的妻子随与其有暧昧关系的表兄(国民党海军少校)搭乘军舰去了广州,稍后又赴台湾,寄回娘家的信中称已经登报宣告与万富城离婚,公开举行婚礼嫁给少校表兄了。没多久,寄养在慈溪老家的儿子又突然失踪,至今没有音信,料想凶多吉少。

  万富城被税务局辞退后,为谋生计,开了一家只有半个门面的眼镜铺,时人称其为甬城最小的眼镜店。他倒也当回事,店铺虽小,却起了个绝对有气势的店名,曰“宇宙眼镜店”,老板、伙计、杂役一身兼,并张榜宣称“本店兼有出售、修理、代购三大功能”。修眼镜原本并不犯难,万富城天生近视,自幼即戴眼镜,少年好动,难免磕碰损坏,生怕遭父母打骂,干脆自己动手鼓捣,竟然无师自通达到了寻常眼镜师傅的水平。

  外围调查自然也包括万富城的体貌和平时的穿着打扮,管段派出所的户籍警、居委会治保干事对其的描述与检举信所述相符,也是瘦高个子背脊微驼、戴眼镜、冬天爱戴黑色口罩(当时市面上流行的都是由医药商店出售的白色医用口罩,也有自己制作的,基本都是白色;其他颜色的口罩要请人从上海捎带,万是去上海进货时顺带购买的,除了黑色,还有蓝色、灰色)。

  那么,元旦前夜万老板是否在其前店后家的住所里待着呢?这个,被派出所悄然传唤去接受特案组侦查员询问的两个邻居说法一致,万先生那晚肯定不在家里。时隔一个多月的这么一个细节,为什么能记得这么牢呢?这里头有个说法:两个邻居的房子与万富城的住房属于同一座宅子,房主是开米行的邢老板,万等三户都是房客。当时私宅通常也就不过开开小瓦数的电灯,条件好的人家听听收音机,耗电量不大,所以都是只安装一个电表。为电灯公司抄表方便,电表是装在万富城的眼镜铺店堂里的。元旦那天晚上,使用许久的保险丝断了,那两户邻居便去敲万富城的房门,想叫他换保险丝,但敲了许久也没反应。如此,他们只好点蜡烛照明。元旦上午,邻居开门出来,看见“宇宙眼镜店”已经开门了,万富城也发现电表保险丝断了,正在更换——这么一段,已经不是细节而是情节了,所以两个邻居都还记得很清楚。

  当天傍晚,结束营业刚刚关门打烊的万富城被居委会主任很客气地请了过去,说是帮忙写几条标语,这是以往隔三差五就有的事儿,万不疑有他,欣然前往。哪知到了居委会,等着他的却是特案组侦查员。

  特案组驻地对外保密,拘传的嫌疑人都是带到市局进行讯问的。焦允俊把人带走时,吩咐支富德带两个外援便衣去万的眼镜店和家里进行搜查。

  到了市局,焦允俊说到饭点了,咱先填肚子吧。遂让人去市局食堂打来饭菜,也有万富城的一份,跟侦查员是一样的。使万感到意外的是,这位看上去是负责人的精干便衣不但给他去掉了手铐,还和他同桌用餐。吃饭时,焦允俊跟他说的内容就像街坊闲聊,无非天气、物价、过年习俗之类的家常话。其实,焦允俊是在故意耗时间,他想等支富德等人对万宅的搜查结果出来后再进行讯问。

  晚饭吃过,支富德那边还没消息,焦允俊干脆泡了一壶茶,跟嫌疑人一起喝着茶继续聊。一会儿,消息来了:对眼镜店和家里进行了细致搜查,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物品。

  焦允俊没说什么,示意张宝贤开始讯问,谭弦记录,他自己则在旁边听着。张宝贤让万富城说说元旦前夜的活动内容,万富城闻言一个愣怔:“这个……我记不得了……时间比较长,离现在已有一个半月啦。” 

  张宝贤说你才三十岁,而且是税务官出身,这点儿时间对你来说不能算长吧?仔细回忆一下,应该想得起来的。你也知道,这里是市局,公安这一行跟你们税务有点儿类似,大小事儿都是讲究归口的。比如你经营的这个小眼镜店,如果有偷税漏税情节,那就属于税务所管,不会惊动区税务分局,更不会报到市税务局,是不是?公安办案也是一样的道理,你现在到市局了,那说明你犯的事儿不小。听说你订阅了《浙江日报》、《人民日报》,人民政府有坦白从宽政策,这个你肯定知道,不用我们多说了吧? 

  万富城吞吞吐吐道:“我担心……这事说不清楚。” 

  张宝贤、谭弦闻言不由对视一眼,这主儿是块豆腐,轻轻一戳就扛不住了,看来有戏。但坐在一旁一直半闭着眼睛的焦允俊却声色不露,眼皮都没抬。 

  万富城终于开口交代了。可是,交代出来的内容却使张、谭大失所望——他说元旦前夜他与初中同学丁某、谷某、刘某在一起喝酒,一直到半夜过后才回家。 

  如果这话属实,那就没戏了。半夜过后,敌机已经执行完轰炸任务返回舟山基地了,发射信号弹就跟这主儿没关系了。可是,这话里似乎也有漏洞:如果仅仅是跟初中同学喝喝老酒叙叙旧,那为什么不肯爽爽快快说清楚呢? 

  万富城对此作了解释,说那三个老同学都是“三青团”成员,正是因为他们向市“三青团”总部推荐,他才有了那三个月“三青团”区分部兼职指导员的历史污点。解放后,他遵守市军管会的命令去公安局登记,接待人员当面告知,今后不准与那些有污点的同学朋友来往,并让他签署了保证书。他起初很规矩,后来发现别说“三青团”成员之间了,就是国民党员、旧公务人员甚至当过旧警察旧军官的人还不是照常来往,甚至合伙做生意,而政府对此并不在意。所以,他就跟丁某三人恢复了来往。 

  这时,焦允俊忽然开口了:“给他纸笔,把丁、谷、刘三个的姓名和住址写下来,立刻派人把他们提溜过来,必须查个明白!” 

  万富城遵命照办,字条随即交给等在外面的外援便衣,半小时后就把三人带来了。分别问下来,元旦前夜四人在刘某家里喝酒没错,但那三位说结束时还不到十点,而且万富城是叫了一辆三轮车回家的。

  如此,他是应该有作案时间的!再次讯问,万富城又是那种吞吞吐吐的情状,惹得张宝贤拍了桌子。焦允俊注意到,对方很会察言观色,老是把眼光朝他这边瞟。于是老焦开腔了:“万老板你听着,愿讲就讲,不愿讲就算,铐起来送号子单独关着再说!” 

  外面待命的便衣闻声而入,万富城见情势不对,马上表示愿意坦白。这下,连焦允俊也满怀希望了,寻思到这一步总该交代真相了。稍后查明,万接下来的交代的确是真相,不过跟案情没关系—— 

  前面说过,万富城住的这房子是租的,一套房产一共有三家租居,他是其中一家,另外两家的房客分别姓宋、杜。宋家男主人是公司职员,杜家只有一个带着八岁女儿的女主人杜某。杜某是小学老师,其父是资本家,日军侵占宁波时做了汉奸,抗战胜利后被国民党政府逮捕下狱,还没宣判就病死狱中。按说杜某属于汉奸家属,解放前抬不起头,解放后更是如此。可是,杜某的情况却是例外,她的丈夫原是其同事,另一身份是中共地下党员,以教师身份为掩护从事情报收集等秘密工作。1943年,其夫身份暴露,组织上安排其紧急撤往四明山根据地,一年后,奉命执行任务时与敌遭遇,不幸牺牲,解放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时年二十八岁的杜某就有了烈属身份,受到社会各界的尊重。但她同时又是个年轻寡妇,性格外向热情,时间稍长,难免发生情况。

  最近,她与一个男性开始交往。当时新中国第一部婚姻法尚未出台,但作为一个单身女性,不管是不是烈属,她有与异性自由交往的权利。可是,她交往的那位却是有妇之夫,就是她的领导小学校长,而这位校长也有中共党员身份。 

  万富城对此并不清楚,那天跟同学聚会结束坐三轮车回家,生怕被人留意到,再跟每天下基层转悠的户籍警反映一下,那他这种违规行为就会穿帮。所以,开门进屋时轻手轻脚,前面店堂是摸黑穿过的,跨过里间门槛,正要去扳门内的电灯开关,忽见与杜某相邻的板壁上方的缝隙中闪过一丝微光,接着听到了隔壁的说话声,不禁好奇,也就不开灯了。 

  隔壁说话的两个人,一个自然是女主人,另一位却是个成年男子。那位校长解放前是一般教员,担任过万富城儿子的班主任,估计是想从万口中套些情报,对万的儿子特别照顾,隔三差五登门家访,免费补习功课。因此,万富城对他的口音非常熟悉。那天晚上他一听便知,与女邻居杜某说话的正是那位校长。 

  万富城一向敏感,暗忖杜某肯定以为他今晚不在家,才敢把住在附近的校长约来,其八岁的女儿可能被她送往娘家了。如果他们发现自己其实在家,那就有点儿麻烦了。这对男女,一个是烈属,一个是校长(之前是地下党),要对付他这个有政历问题的人,简直易如反掌,那自己进监狱吃官司就不是一种推测,而是板上钉钉了。因此,万富城只有尽量不弄出什么动静,和衣上床钻被窝,让隔壁以为自己今晚真的不在家。既然没开灯,他也就不知停电之事,而且隔壁有微光透过来,他就更想不到停电这一节了——后来查明,那晚隔壁二位点了蜡烛。 

  好不容易候得男方准备告辞,却传来防空警报声,然后,敌机就投炸弹了。万富城听隔壁校长说他走不了了,因为敌机这么一来,全市公安、驻军和民兵肯定会出动,回家路上难免会遇到盘问。万富城只有自认倒霉,和衣躺到早晨五点多,校长终于离开,杜某也睡熟了,他才悄然出门,去附近刚刚开门营业的茶馆喝茶吃早点,直到天大亮了才回去。这时他方才知道电表保险丝断了。 

  焦允俊等侦查员听了万富城的上述交代,真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时间耗不起,立刻让谭弦带上两名外援便衣,开了市局的一辆中吉普去把杜某和校长请了过来,两人所言跟万富城的陈述完全吻合。 

  这时,零点钟声敲响,已经是216日,农历除夕。焦允俊叹了口气,对一干侦查员说:“都回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觉。今晚我们一起吃年夜饭,我给大伙儿敬酒,这几天辛苦了。”

  特案组长不知道,此刻他的对手09号特工正在扬扬得意地给手下特务敬酒表示慰问呢。 

八、暗中交锋 

  “八池酱园”每年的年夜饭都是在除夕前一天吃的,据说这是老板纪辛光从海外带回来的家族规矩。1950年除夕的这顿年夜饭就是在零点来临前的四个小时,即215日晚八点开始的。那时候的酱园基本都酿酒,伙计们的酒量都不错,“九支”包括“09”纪辛光在内的所有成员喝到午夜时分,犹在吆五呼六。 

  09”今晚颇兴奋,因为他的反侦查策略实施成功了。 

  之前,纪辛光为切断警方的侦查触角,跟惯匪“水陆通吃”凌仕琰达成交易,命凌仕琰找到梅老道,护送其前往舟山。纪辛光对凌仕琰的手段是清楚的,吃准让此人干这桩活儿属于小菜一碟。不过,他也需要为凌仕琰解决一个麻烦。舟山保安团、警察局对惯匪凌仕琰的通缉令并未撤销,商家、渔民对其更是恨之入骨,考虑到他与梅老道的人身安全,必须事先将两人投奔之举及时通知舟山军方。纪辛光起草了密电,交报务员、酱园账房先生王复祥拍发台北“国防部二厅”总部,要求总部转告舟山军方,待凌、梅安全抵达,即向台北发电告知,“二厅”则在约定的联络时段转告“09”。 

  如此周折,满打满算也就一天时间。可是,三十六小时过去了,却没收到“二厅”的密电。纪辛光知道可能坏事了,让手下伙计秘密打探消息。酱园的特务伙计也不是吃素的,很快摸到了范家庄。特案组侦查员没想到对方还有这一手,并未安排当地警方留守,结果就被特务发现了出事迹象,还捡回了一枚卡宾枪弹壳。回去向“09”一报告,纪辛光便有一种背脊抽冷风的感觉。 

  纪辛光和副手王复祥分析此事,既然在发现卡宾枪弹壳的位置有血迹,那血迹多半就是凌仕琰的了,凌必定中弹,是否身亡不得而知。那么,当时梅老道是否在坟园呢?估计应该在。以凌仕琰的精明,如果他要找的梅老道不在坟园,不会贸然和警察交火。好在凌仕琰对酱园方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暂时可以不予考虑。现在的问题是,梅老道是否也落到公安手里了?

  梅老道是酱园伙计游海归负责联络的,也知晓游海归供职于“八池酱园”。如果梅老道被捕,肯定会把游海归供出来,公安方面无疑会立刻过来捕人。而眼下酱园这边一切正常,周边并未发现可疑迹象,亦无蹊跷主顾登门。因此,纪辛光判断,梅老道可能也在坟园枪战中身亡了,石屋里的那摊血迹,说不定就是梅老道的。梅老道死了,“九支”是否就安全了呢?

  纪辛光没有就此放心。梅老道的线索断了,但警方依然可以循着吉祥德生前的活动轨迹进行调查,这一查,只怕去年5月上旬由纪辛光导演的那出调换表壳迫使吉祥德下水事件就会进入公安的视线,接着就会把单超昌揪出来。分析到此,纪辛光、王复祥两个都是一个激灵:糟糕!这单超昌可没死,听说还在看守所里关着。要是公安找到他头上,单超昌肯定不会守口如瓶,而是急着将功赎罪了。 

  王复祥说:“不是说这单老儿生了痨病吗,而且是晚期,怎么还不死呢?要不,我托人打听一下他在里边过得怎么样?” 

  纪辛光赞同这个提议,就把交际比较广泛的伙计游海归唤来,让其找在看守所供职的留用警察朋友打听一下单超昌的情况。游海归有个国术馆的师兄老柏在市局看守所当看守员,遂约了老柏下班后到饭馆喝酒。这顿老酒喝下来,对于“九支”来说,可谓大有收获。 

  喝酒肯定要聊天,老柏又贪杯,所以聊天的内容和节奏都是由游海归掌握的。席间,他告诉游海归一桩“特大新闻”——今天对二十三名死囚执行死刑时,从刑场回来的车队竟然遭到拦截!这种事儿,自打老柏当看守以来还从未听说过。由于老柏是亲历者,游海归不但知道了单超昌已被执行死刑,还从老柏那里打听到,拦截车队的是几个操北方口音的男子,看他们那架势和气场,应该来头不小。 

  闻听游海归的汇报,纪辛光长吁一口气——拴在心头的石块儿总算扔下了。可是,石块儿随即又换成了铅砣——那几个操北方口音的来头不小的男子。作为“二厅”的高级特工,潜伏在甬城主持“九支”,那肯定要对当地反特机构的情况进行调查。当时宁波公安系统在编警察大约五百名,其成员由三部分组成:接管干部、留用警员和新招收的原地下党团员及青年积极分子。接管干部中有北方人,但并不多,几个北方人集中在一起的情况更是少见,他们既然能截停从刑场返回的车队,那至少是省公安厅一级的部门派下来的。因此,纪辛光就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看来对手对吉祥德案件是志在必得呀。 

  纪辛光随即和王复祥商量,这个情况应该向总部报告。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单超昌被处决后对手会作何反应呢?纪辛光试着站在对手的角度来考虑:人死留踪,单本人虽然死了,但还有家眷,肯定要向家眷查问一应情况。考虑到这一节,纪辛光更紧张了。请单超昌相帮布置这桩活儿,是通过单的一个亲戚联系的。那个亲戚抗战时是纪辛光主持的特务组织发展的外围人员,具体说,是由酱园账房先生王复祥负责联系的,抗战胜利后,双方的工作关系虽然解除了,但情分还在。宁波解放前夕,纪辛光想请单超昌出面搞定吉祥德,就让王复祥去找这人帮忙。此公不假思索一口答应,去跟单一说,自是“一句闲话”。此刻,纪辛光考虑到如果对手朝这个方向追查下去,侦查触角最终还是会延伸到酱园。 

  为防万一,纪辛光接受了王复祥的建议,指派五名伙计或挑担或推车,走街串巷叫卖酱菜和烹饪作料。这也是酱园每年过年前几天必会采用的一种促销手段,不致引起侦查人员的怀疑。五名伙计的活动范围以单宅为中心,时刻留意是否有便衣模样的人出入。

  这时,纪辛光收到“二厅”总部密电,内容有二:一是告知共党方面已经派遣专门负责侦查华东地区大案要案的特案组赴甬开展工作,希望多加提防;二是据可靠情报,共产党为对付空袭,决定在宁波部署防空部队,近日将有苏联防空专家赴甬指导中共建立高炮阵地。总部要求“九支”务必全力以赴获取相关情报,万一暴露身份,可按总部密电指示前往接头地点,有可靠人士为其提供一切方便,舟山方面也会出动武装力量接应他们去台湾。 

  得知不久有希望撤往台湾,纪辛光十分振奋。这种振奋对他的思维起到了加速器的作用,很快,他就想出了转移对手侦查视线的法子——炮制检举信。于是召集一干特务伙计开会,说了一应情况,众人的情绪也一时高涨,接着商量炮制检举信之事。一个名叫何佩轸的伙计不久前在打信号枪时被夜间巡逻人员追赶过,遂决定把检举对象定在何佩轸身上。当然,不可能真的把何佩轸检举给华东特案组,只需找一个与其身材衣着相似的对象作为替身即可。 

  那么,找谁当替身最合适呢?何佩轸那天穿的行头都是大路货,宁波街头这种打扮的男子一抓一大把,不好办的是戴黑色口罩的比较少。大伙儿议论着,忽然有个名叫龚柏韬的特务说他想起一个人,除了身材穿着与何佩轸相似,也是戴黑口罩的。这个人就是眼镜店主万富城了。 

  宁波解放前,龚柏韬曾在旧税务局当过半年门房,那阵儿万富城正兼任“三青团”区分部指导员,几乎天天有邮件寄来。旧时机关、学校等寄到传达室的邮件都是由门房转交各收件人的,一段时间送下来,两人就熟识了。后来,龚柏韬被王复祥发展为特务,辞了税务局的工,去酱园当了一名伙计。有时在街上遇到万富城,两人还会打招呼,偶尔驻步聊几句。上周龚柏韬外出办事,当街遇见给客户送眼镜的万富城,当时万就是这么一副装束。 

  纪辛光听龚柏韬说了万富城的历史情况,认为这个对象做何佩轸的替身非常合适。特案组肯定会在他身上耗费时间和精力,即使查到最后发现查错人了,按照通常思路,也不会怀疑检举信有问题,最多也就是认为检举人认错人了。那么,特案组就会憋着一股劲儿继续在这条道上走下去,纪辛光正好可以腾出精力完成上峰下达的最新使命。 

于是,这封使华东特案组白折腾的检举信就出笼了…… 

九、紧锣密鼓 

1950216日,除夕。华东特案组七名成员以及沪、甬两地的各七名外援便衣全体出动,调查检举信中举报的那个在元旦前夜发射信号弹向敌机指示空袭目标的敌特分子。一天下来,未能获得任何线索。 

当天晚上,焦允俊让宁波市局的七名便衣外援全部回家,与家人欢度除夕,剩下的人一起吃年夜饭。他们搭伙驻地警卫班伙房,年夜饭与部队一样。宁波盛产海鲜,部队伙房置办的这顿年夜饭自是比较丰盛。不过,焦允俊之前对大家许诺的喝酒未能兑现,倒不是因为没找到线索没心情喝酒,而是郝真儒坚决不让,理由自不待言:提高警惕,谨防敌特搞破坏。 

这倒并非空穴来风。宁波虽已解放近九个月,但是,因为地处前沿,敌特活动猖獗,时有暗杀、爆炸,甚至小股匪特袭击等恶性案件发生。郝真儒生性谨慎,在党支部三成员的碰头会上反复强调不能喝酒,焦允俊也就不再坚持。用焦允俊的话说,这是他参加革命以来菜肴最为丰盛的一顿年夜饭,但同时也是最没滋味的一顿,就因为没酒。

次日,大年初一。特案组和沪甬便衣不放假,外甥点灯笼——照旧。除郝真儒留守驻地,特案组及便衣外援二十人按之前的分工外出访查线索。 

焦允俊原是跟谭弦和上海外援老郁结伴访查的,这天他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要独自上街溜达,看能不能新年新气象,撞个大运。中午他没回来吃午餐,直到下午四时许方才灰头土脸地出现在驻地,说看来俺老焦流年不利,白跑了大半天啥线索也没摸到,不知其他兄弟是否交上了好运。郝真儒皱了皱眉,正要提醒他注意语言,电话铃响了。

电话是联络员老盖打来的,说市局石甘棠局长今晚邀请特案组全体吃个饭,给大家拜年。原本有点儿没精打采的焦允俊眼睛顿时一亮,说石局长是上虞人氏,上虞旧时属绍兴府管辖,绍兴人擅长酿酒,绍兴黄酒远近驰名,绍兴人也都善饮,估计石局长也不例外,所以这顿饭肯定有酒。说着,他看了郝真儒一眼,话锋一转:不过呢,老郝你昨晚说的也有道理,在宁波地面上过年可不敢大意,我的意见,要不咱们就别去了。郝真儒思忖片刻,说如果全体不去,那就是拒绝地方同志的盛情了,不太合适,我的意见是推举一位同志作为特案组的代表过去。

焦允俊说,那你去不就行了。石局长讲究正形,老郝你一贯正形,赴石局长的饭局,保证谈得拢。郝真儒说我向来滴酒不沾,这种场合不喝酒怎么行?要不……话说到这儿,突然明白了焦允俊的用意,老郝微微一笑,说老支同志酒量不错,说话也谨慎,我觉得他代表特案组过去比较合适。焦允俊没想到郝真儒这样严肃的人也会玩心思,他本打算借机赴饭局喝回酒解解馋,做了好些铺垫,不料被老郝看穿,当下做痛心疾首状,老郝啊,不是俺批评你,这种跟地方同志沟通的大事,具体派谁去,还是要咱们三个支部成员好好研究一下,你怎么能独断专行呢?说着说着,忽见老郝和支富德相视而笑,意识到自己被他们捉弄了,不由有些尴尬,但马上又恢复正常,说看来以后要注意防火防盗加上防老郝了。那俺就自作主张了,特遣焦允俊同志以特案组代表名义荣赴石局长饭局。此令! 

郝真儒原以为焦允俊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一个喝酒的机会,会在石局长那里多待会儿,出乎意料,刚过七点焦允俊就返回驻地了。郝真儒等一干侦查员正围着桌子议案情,没人闻到他身上有酒气,也就是说,他赴饭局竟然没喝酒——这明显反常啊。看上去,焦允俊兴致还不错,刚要和大家打招呼,忽然眼光一扫,定格在桌上放着的一支信号枪上,顿时一个愣怔:“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郝真儒看看孙慎言,意思是让孙向焦允俊汇报一应情况,因为这条线索是以孙慎言为首的那拨侦查员查摸到的——

孙慎言和外援便衣陈功、彭祖寿一组,负责走访第一、二区交界的中山路一带的居民,收集与检举信中所说的那个发射信号弹的敌特分子相关的线索。他们先去了管段派出所,户籍警老朱向他们介绍了本管段居民的大致情况,然后陪同他们下去走访。上午走访了二十多户居民,未能获得线索。老朱建议下午把几个居委会干部召来,开个座谈会,请他们说说各自区域的居民情况。

这天是年初一,五名居委干部来派出所时,不约而同都带来一些花生瓜子、自制糖果糕团等茶食,座谈会成了茶话会。五人说了一些情况,提供的嫌疑对象一共有十一个。但以孙慎言的专业眼光判断,这些对象都与案件无涉。当然,老孙不会把这层意思表露出来,那肯定会挫伤人家的积极性。一聊就聊到三点多,户籍警老朱刚宣布散会,忽然风风火火闯进一个女子,说要向户籍警反映情况。

来人叫薛荷花,是老朱管段的居民。问她要反映什么情况,薛荷花将抱在手里的一个沉甸甸的蓝色布包往桌上一放。孙慎言马上听出是金属物件,生怕是爆炸物,迅疾阻止正要伸手的老朱,朝陈功丢个眼色,后者示意老朱把薛荷花带到另一间屋里。孙慎言吩咐陈功、彭祖寿也去外面待着,先侧耳谛听是否有定时器声响,然后小心翼翼把布包打开,里面的物件就是眼下放在驻地会议室桌上的信号枪。

这支信号枪薛荷花是如何得到的呢?薛荷花说,她来派出所就是要检举发射信号弹的特务,这个特务,就是她的丈夫!

薛荷花的丈夫名叫许锦品,四十挂零,宁波本地人氏。两人都是再婚,抗战期间,日寇在宁波城内追捕游击队,双方交火,许的前妻误中流弹;薛的前夫是个生意人,因为生意好,手中有了钱,于是吃喝嫖赌,薛一怒之下离了婚。那是1946年的事儿,过了一年,经人介绍认识了小学老师许锦品,两人处下来,都觉得还不错。当时提倡“集团婚礼”,就是多对夫妇举行集体婚礼,热闹且节省。薛、许两个的婚礼当时是上了报纸的,因为他们夫妇两侧还各站着一对新人——薛、许与前任配偶均生有一女,其时都已成年,也有了对象,干脆凑到一起行了婚仪大礼。

婚后,薛荷花与丈夫相处和睦,经济上也比较宽裕。许有一份教师薪水,尽管国共内战打得不可开交,作为后方的江南也受战争影响,行业欠薪并不鲜见,但教师行业都是发全薪的;而薛荷花离婚时分得了一笔比较可观的财产,光是利息就足够一般的生活用度了。薛对这份日子心满意足,不料,自去年5月下旬宁波解放,丈夫渐渐发生了变化。

起初是平时晚饭和周日午餐晚餐不像往常那样回家来吃了,到了暑假也不像以往那样好好待在家里,经常外出,通宵不归是常事。寒假开始后,许锦品更是隔三差五夜不归宿。薛荷花问他何故,他推说是在做生意。春节前夫妻俩商量得好好的,小年夜(215日)那天一起去上海走亲戚加游览,过了初五再返甬。许锦品的一个表弟在客运码头售票处工作,购票方便,前几天已经帮忙代购了船票。在薛荷花看来,这趟旅行已经是板上钉钉,可214日丈夫出去后却没再回家。薛荷花等到次日,知道有问题了,就去码头向表弟询问,得知许锦品已于昨天中午把两张船票退了,说有急事要去慈城孝东镇(旧慈溪县城,1954年改称慈溪镇,后改为慈城镇,现属宁波市江北区)。薛荷花以为许肯定要回宁波过年,哪知昨天并未回家。出嫁的女儿事先听母亲说要去沪过年,也就没来家里和母亲团聚,昨晚的年夜饭,薛荷花是一个人吃的。

今天上午,薛荷花越想越恼火,外出溜达时看见街头贴着的公安局号召居民检举敌特的通告,回想丈夫这大半年来的变化,不禁觉得可疑,而其爽约退掉船票后又去慈城孝东镇之举,更是让薛心中的疑团发酵,寻思待丈夫回家后得好好盘问一番,如果他真的跟敌特有勾结,那这夫妻肯定做不成了。薛荷花一个人也无心过年,决定把家里打扫一番,在整理五斗橱时,无意发现最下面的抽斗里竟然有一支信号枪,断定许锦品是特务,遂出门直奔派出所。

听孙慎言如此这般一番汇报,焦允俊没吭声,拿起信号枪看了看。他对此类玩意儿很是熟悉,三下五除二把信号枪大卸八块,仔细检查了一番,又拼装还原,扭脸看看郝真儒、支富德,突然起身离开。郝、支会意,知道他有话要说,也跟着出了会议室。

在另一间屋子里,焦允俊、郝真儒、支富德三人举行临时支委会。焦允俊先前去赴宴,原本是打算痛饮一番的。没想到石局长一上来就向他传达了一个绝密消息:中央决定在苏联老大哥的帮助下,组建包括高炮阵地、雷达系统在内的新中国防空部队,保卫首都及沿海各大中城市的空域。华北军区高炮十八团已调赴上海,苏联军方也应我国的要求,派出防空部队前往上海。中央认为,彻底解决盘踞舟山群岛国民党军队的时机已经成熟,宁波系前沿基地,必须进驻防空部队。最近,苏联防空专家小组将在我军方人员陪同下到宁波进行勘察,择定防空部队阵地。台湾敌特肯定要作出强烈反应,进行包括刺探情报、轰炸阵地选址和装备、暗杀苏联专家和我方技术人员等破坏行动。华东局社会部、浙江省公安厅领导相继作出指示,宁波公安要全力以赴完成警卫使命,并转告华东特案组,务必注意敌特在这方面的动向。

赴宴路上,焦允俊一直在考虑眼下针对检举信开展的侦查工作,他有一种直觉,这桩活儿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脑子里突然灵光闪现——如果这封检举信是敌特分子故意炮制的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待见到石甘棠局长,听他传达了上述情况,焦允俊已基本认定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当然,根据纪律规定,特案组的工作内容对当地警方也是严格保密的,所以他没向石局长透露。

意识到侦查方向和策略需要马上调整,他也就没心思蹭酒喝了。回到驻地,报务员刚刚收到一份密电,正要送特案组领导。密电是马头儿发来的,内容有二:一是据我方最近获得的情报,台湾方面已获悉华东特案组赴甬开展侦查的情况,估计会通知甬城的潜伏敌特,要求特案组全体同志务必注意安全;二是已委托浙江省厅转告宁波方面,向特案组传达一个绝密消息——就是焦允俊刚刚在石局长那里听到的内容。

听焦允俊说了上述情况,郝真儒沉思不语。支富德说,检举信是真是假,一时还不好下结论,今天下午老孙不是接到举报,连信号枪都拿到手了。焦允俊摇头,说信号枪的确是真货,可以正常使用,但枪膛里没有火药味儿,也没有经常擦拭的痕迹,显然很久没使用过了。而且这是日本货,显然是日军投降时缴获的战利品,我认为跟我们要查的线索无关。那个去慈城过年的许老师估摸不会是特务分子,多半是婚外情。

郝真儒缓缓点头,说检举信到底是真是假,事关调查方向,我们必须好好研究一下。焦允俊说,俺老焦已经准备好熬通宵了,这个春节,终生难忘啊!

说是熬通宵,可支委会到午夜就结束了。次日清晨,特案组以及外援侦查员在前后两个院子里晨练时,发现焦允俊没露面,都以为焦允俊最近太过疲劳,起晚了。可是,等到开早饭了,焦允俊依旧不见人影。有人问郝真儒,老郝也是一脸茫然。

特案组长竟然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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