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年来的改革开放中，这样两个根本问题并没有得到改变，在我看来甚至是变本加厉了。这几年的改革中所出现的最大问题，就是权力和钱的转换，有权就有钱。少数人利用自己手里的特权，肆无忌惮把国家资产转换为私有时产，形成新的宫僚资本，这已是人们有目共睹的公开的秘密。或者是效仿，或者是作为一种“报复”，全国上上下下都在利用手中的权，将其转化为钱，于是权钱转换由上层，扩展到了社会最基层。这些年不是提高“各单位创收”吗？讲穿了，就是各单位利用自己的权，把这权转化为钱。所以这种“钱权交易'“钱权转换'是全民性的。原来是“有权就有一切”，这些年形成另外一个观念；“有权不用，过期怍废％这比那个“有权就有一切”更加可怕，更具有掠夺性与疯狂性原来讲“为了崇高的目的什么事都可以做”，尽管这种说法本身就是带有欺骗性的，现在连这欺骗的外衣也不要了，已经没有人讲崇高不崇高了，就剩下赤裸裸的“我的目的”。“我的目的”其实还是当年刘邦说的“如此”，还是那三个东西：权势，子女与；帛。过去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现在是“权中自有颜如玉，权中自有黄金屋'所以大家现在不读书是很正常的事情。这样，"文革”中形成的两个基本观念，到现在，在我看来，已经形成国民的潜意识了。这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后杲。

  于是，每一个人都最大限度利用手中的权力使自己成为奴役、压迫他人的“主子”同时一个人在受到他人的压抑、屈辱时，又忍气吞声，表现出十足的奴性。这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到处可见，已经成为见怪不怪的生活“常态'比如说坐公共汽车，经常可以看到乘客在那儿排队等车，等了半天等来有的司机却不在车站停车，“哗”地开过去，让所有的乘客拼命跑到那边去，有的时候又故意提前停车，乘车的又象赶鸭子似的争先恐后地赶过来，司机有“开车权”，他就这样任意地戏弄你。你去买东西，那个卖东西的人有一点点售货权，然后他就任意地折磨你。至于有些邮局、电信局，利用它的垄断权，肆意侮辱、折磨顾客，更是人人痛恨而毫无办法。仔细观察，我发现有一个规律，就是这些喜欢用权来折磨你的人，他常常是社会地位比较低，或者他自认为社会地位比较低的人。传说有这么一个笑话，我想可能是真的，前些年小学教师地位很低，有些教师有时气不过，心理不平衡，就专门找班上干部子弟的学生的岔，让他们家长来开会，一幵会就训话，一个月骂一次，过一个月再骂一次，出出气。而这些干部呢，在他单位里耀武扬威，现在到了老师面前，驯服得踉一个羊一样。人受了别人的气，就要找更弱小者，或者找没权的人去发泄。阿Q在被假洋鬼子打了以后，他要借欺负小尼姑来“出气'那么我们这些人在有的邮局小姐面前，就是“小尼姑”，不管你是什么大学生，大教授，没有她，你的信就寄不出去。于是你只好忍气吞声；然后再到另一个场合利用你手中的权力找比你弱的无权者“出气'这就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在公共汽车上，当有些售票员利用他们的权力来凌辱顾客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个人提出抗议，大半是息事宁人了事。我受鲁迅影响太深，任何一点封我的侮辱都不能忍受。但我的抗争经常遭到其他乘客的白眼，显得我好像有些“不正常”。人们都习惯于当奴才了，你表达一点抗争，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周围的人都觉得你是可笑的。而且你自己反过来一想，也会觉得没有意思，因为他也是弱者。当时很气，回到家里，就觉得自己很可笑了。所以要维护做人的尊严，在中国会成为一祌很尴尬、荒诞可笑的事情，你产生不了悲壮感。后来，我在一篇文章里对以上曰常生活的现象作了一个概括，文章发表后好像还有一点影响，我是这样说的：“其实这种思潮的核心观念‘有权就是一切’，已经渗入中国国民灵魂的深处，以至当今之中国，儿乎每一个人都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的由于社会分工而享有的权力，既为自己捞取物质的利益，又在施虐于他人中，得到自我精神的满足。另一方面，人们又在形形色色的精神暴政面前，处处显示出麻木、忍从的奴相。跟阿Q似的，在对他人的更加肆无忌惮的报复中，赢得精神的补偿与自慰。由此形成恶性的循环。”鲁迅当年所揭示的“主与奴的统一和转化”，在当今中国以更加露骨的形态重现了：每个人既是主子，肆无忌惮地施虐于他人，同时又是奴才，心甘情愿地被虐于他人，如此不健全的心理，表现了国民性的进一步堕落；再不从这样的“主奴心态”中解脱出来，我们是永远不能成为真正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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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钱理群《话说周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