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七年八月十五。月食。“天狗吃月亮” 的消息传出，惊恐的群众纷纷在街上聚集，一边交换着谣言，一边指点着天上。 

一位年轻人说：“天狗这是不让百姓活了。” 

“是啊，没月亮晚上怎么做活啊？” 城郊菜农老霍表示同意。他经常在夜里借着月光掏大粪。 

“我们纺织工人反对天狗！” 几位老太太都借月光纺线的。 

“天狗霸占光源，企图一口遮天。” 国子监一群年轻学子一向借月光读书，苦学至今，尚未授官。 

“没月亮，晚上打个屁的鱼！” 这是几个粗野而忿忿的渔民。 

对天狗的不满迅速升温。人群越来越激愤了。“打倒一手遮天的天狗！” ，有人喊口号，不少人响应，不久，“打倒” “杀死”的口号就传开了。 

再过一会，京城最宽的前河沿大街上尘土飞扬，一彪人马走了过来。领头的是大车店主史昭，他手中哗啦啦晃着一把铁算盘，高呼“同胞们起来救亡！” 他儿子紧跟着，挥舞着一面店招。后面是一片小树林似的鞭杆子，叭叭的甩的山响。那是住客们。这些赶大车的劳累一天，一听天狗来犯，二话不说就下了床。 

位卑不敢忘忧国啊，连站在人群中的太史公频频点头，从怀里掏出一迭稿纸，匆匆地记了起来。 

“同学们，大家起来，奔赴那救亡的前方！听吧，战斗的号角已吹响。看吧，抗暴的旗帜在飘扬！”歌声响处，走来了穿长衫的学生军。 

他们打的横幅上写着“京城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后面是饭庄的队伍，京城第一饭庄杏花村的夥计们领头，挥着油亮的锅铲，举着寒光闪闪的菜刀，举的大横幅上，画着红烧狗肉，口中喊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全城的饭庄齐奏“锅碗瓢盆进行曲” ，用猪肘棒子敲着饭锅，浩浩荡荡地跟着。 

砰，砰，砰，是酒客们摔酒罐子。三钱银子一罐的二锅头，砰地一声砸了，酒香四溢。民众大声叫好，情绪陡然上升。 

小孩子跑来跑去，过年也没这么高兴。 

“各位乡亲，借光，借借光，”一位黑大汉手举一口大缸，拨开人群，爬上路边的戏台子。崩咚一声巨响，把一三百斤的大瓦缸当街砸成了碎片。 

人群齐声叫好。那边却倒下了一位老者。众人七手八脚的捏人中，做人工呼吸，灌参汤。直到他悠悠醒转。 

“庄老板，你没事吧？”有人认得他是城西天源酱菜园的老板，那砸缸的黑大汉是他店里的夥计杨二愣子。不用说，大缸是他店里的。 

老人脸色苍白，微弱地问，“天狗。。。退了没有？” 

“快啦，就快啦，”医生安慰着，“二愣子已经去取第二口缸了。” 

“啊？”庄老板头一歪，又晕过去了。 

升到了天中的月亮，此时至少已经小了三分之一，好像还在继续小下去。 

“怎么，还在吃？” 一个呼哧带喘，满头大汗的饭店夥计放下菜刀，嘀咕一声。 

“是啊，好像越来越小了呢，” 有人附和。 

“不对吧？民众的力量谁能抵挡？” 一位裁缝表示疑问。 

“它确实还在吃，而且吃的速度比刚才快，” 一位观察家十分冷静地举起了一张纸，他一直在记录数据。 

天狗好像根本就没听到民众的抗议。 

“唉，”一青衣秀才跳上台子，仰天长叹一声，“我看哪，这是顶牛了，激化了，逼到墙角了，激怒了吃的更狠了。再这么硬干，很可能月亮被完全吃掉。不如大家还是撤吧。天狗，一定会回心转意的。凡事都要留有回旋的余地，要学会妥协。各让一步。不要动不动就大家准备后事。” 

显然他的想法代表了一部分民众，人群嗡嗡地议论起来。 

“还没买寿材的请抬头看看吧，”秀才指了指天上。 

大家抬头看，月亮更小了。悲观的窃窃私语现在升级成了嗡嗡的议论。棺材铺申大爷一帮人抬着个棺材，上面原来“给天狗送葬” 五个大字，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现在周围聚的人多半都在八两十两的就寿材讨价还价。一部分人对李裁缝夫妇也发生了兴趣，开始讨论寿衣是用府绸还是光缎。有几个学子，悄悄缩到人群后面，各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油瓶子，倒出油，往脚底板抹了起来。 

“呵呵，这位不是蜡烛铺广告课的何课长吗？” 一个长胡子的中年人信步走上台，对那位青衣秀才一拱手，“没了月亮，你生意会好做些吧。” 

“啊。。。原来是开月饼铺的刘长胡子，” 课长反唇相讥，“想让群众为你硬拼？群众是不是愿意做无谓的牺牲啊？” 

“呵呵，瞧你慌的那个样子，人民和天狗的斗争胜负还没见分晓么。” 刘长胡子不慌不忙，掏出一本小书，对群众说，“我们俩诸位谁都别信，咱们看看书上怎么说。。。。对，就是这段：最后胜利的到来，往往在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这本斗争宝鉴，是前人无数次斗争经验的总结，神宗三年出版，须不是我现编的。” 

这话十分有力，白纸黑字，确实是神宗三年出的书。 

“光是我们的希望。谁愿意永远生活在黑暗中？”他大声问群众，“你愿意吗”。他指着老霍。 

“俺，俺要浇粪！” 老霍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他脑袋里全是粪。 

“反对黑暗！” 纺织老太太喊。 

“提高学生待遇，反对暗无天日的统治！” 一个学子呼喊口号，数百长衫跟着。 

“好。” 刘长胡子点头加以肯定，“扫帚不到，天狗不会自己跑掉。”他又翻了一下那本神三版的斗争宝鉴：“宝鉴说：要光，就得拼。敢拼才会赢。犬儒主义，是要不得的。” 

“我操，什么叫犬儒？” 杨二愣子冷不丁提问。 

“犬儒就是坐着等死，让天狗把天吃出大洞。” 

天吃出一个大洞。好家伙！群众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可不是吗。本来月亮镶在那正好，吃了自然要出大洞了。而洞里会掉什么，那可真是“天才知道”了。 

“喂呀妈呀，老天通洞！” 一个纺织老太太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起来，“死鬼啊，你扔下俺们孤儿寡母，俺们可怎么活啊，呜呜。。。” 

她凄凄惨惨这么一哭，不少人也跟着掉泪和抽泣了。世道艰难，谁家没一本难念的经。 

杨二愣子一声暴喝，“还呆着干嘛，大夥儿接着闹吧。”话说完，崩东一声，又摔碎了一口腌菜缸。接着“砰，啪，”站在他后头的鞭炮铺二掌柜赵六开始放二踢脚。几个夥计点燃了鞭炮，三百响的大钢鞭爆豆似地响了起来。空气里顿时充满了火药味。 

“今天无私奉献，每挂钢鞭只收五钱本费！” 赵六大声叫。 

“刚才那挂算我的！” 白光一闪，一块二两多的银子扔了上来。多数人不知道这主是赵六雇的。 

“我也来一挂。。。” 

“接着！” 

“还有我！” 

这几位可就都是民众了。白花花的银子扔了一地，在鞭炮和锣鼓齐鸣，锅碗瓢盆进行曲重新奏起，游行队伍又喊起了口号，向前涌去了。 

刘长胡子踱下台去，把宝鉴掏出来，微笑着扔掉，走入暗影中去了。 

一只手捡起了那本书，蜡烛铺广告课的何课长的手。他一页页翻过去，全是白纸。他嘿嘿一声，把那书揣进怀里。 

两个时辰之后，在民众的抗暴声中，月亮又渐渐露了出来，清光照着京城的大街小巷，一地的碎纸，打碎的瓦罐，死去的庄老板，和精疲力竭，但脸上挂着欣慰笑容的民众。 

史书这样记载：宋神宗八年八月十五，天狗吃月。民众奋起抗争，踩死三百人，受伤五千。而民众冒死以继，终于赢得光明。太史公的爸爸曰：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 

而最厚的史书是民众的心。从神八年开始，每当月圆之夜，大槐树下的老人，就会用扇子指着月亮，讲述光的来历和人民的力量，毁家抗暴的庄老板和力大无穷的杨二愣子，这些冒死抗争的先烈，如何为世界保住了一线光明。孩子们则入神地听着，埋怨自己的生不逢时，不能轰轰烈烈地干上一场。 

只有天边的月亮，对此不发一言。天狗吃也罢，不吃也罢。她似乎并不在乎。她管自运行着，人间的喧嚣，既不使她快一分，也不使她慢一分。她就那样运行着，把寂寞的清光，洒向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