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 张千帆：新闻自由是世界和平的制度保障 由 常乐 于 2015-02-14 19:19

2015-02-12 凤凰大学问 第 192 期

编者按：前坂俊之著作《太平洋战争与日本新闻》最近由新星出版社引进出版。该书详细描述了日本主流报纸对军部从揭露批判到退缩沉默、再到顺从屈服的变化过程。二战悲剧和这本书都提醒我们应该思考“新闻报道与国家命运”这一重要话题。2015年是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凤凰大学问沙龙特邀本书译者晏英教授和张千帆、展江、刘笑盈、苏小玲等相关学者，就这一话题及中日关系问题展开了讨论。以下是凤凰大学问对展江教授发言精编，经作者审阅，与网友分享。 

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系 展江教授 

日本的报业发展史与对外扩张史高度一致

日本人从明治维新以后，就开始嫌自己的国土太小、资源有限，于是就对外扩张。到了1931年至1945年，也称为十五年战争时期，在这样一个漫长的阶段，日本的军国主义政府一步一步走向战争，最后给包括日本人民在内的全人类造成了巨大的伤痛，也给太平洋周边国家造成了巨大的灾难。

日本人在太平洋战争中一开始很狂妄，他们的目标是ABCD，就是所谓的美国、英国、中国、荷兰（当时印度尼西亚的主要部分是由荷兰人占领的）。所以，日本是在以当时的三个欧美强国和一个亚洲大国为敌。还有很多较小的国家和地区，当然，"小"只是相对于我们这样人口众多、幅员辽阔的大国而言，其中有一些在今天看来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比如当年的马来亚，后来分成了马来西亚和新加坡，还有中国香港，沦陷也很屈辱，这个过程应该是刻骨铭心的。

那么多年来，中国人不忘历史、不忘过去，确实做了很多怀念、纪念、整理的工作，同时也有不少欠缺和遗憾。比如，关于1937年日本人攻陷南京的前后细节史料，有相当一部分不是中国人保留下来的，而是外国传教士、医生、记者、外交官等记录下来的。当然中国人也做了很多工作，但是谈到系统的梳理以及客观的呈现，我觉得还很不够。

日本也是一个后发国家，从1868年开始的明治维新鼓吹富国强兵算起，短短几十年内连续获得了对中国和俄国的军事胜利，第一次世界大战又是战胜国，所以扩张势头很猛，直到1945年无条件投降之前，日本确实靠侵略扩张获得了巨大的利益。在这个过程中，日本报业兴起并飞速发展。可以说，日本的报业发展史，尤其是早期报业发展史，与日本的对外扩张史高度一致。比如在一战期间，就有日本报纸派记者乘坐飞机去采访，在当时的条件下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

媒体对于国家是否走向战争的影响值得深思

日本在一步一步走向战争深渊的过程中，也有少数媒体和少数媒体人能够清醒地意识到灾难深重的明天即将来临。例如媒体人桐生悠悠，当年就因讽刺日本的关东防空大演习而被撤职，转而自己创办媒体。他对日本走向灾难这一点看得特别清楚，在日本战败以前就抑郁而终了。很可惜，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媒体，只能是少数的、另类的，难以扭转社会的大趋势。当战争的灾难性后果真正到来的时候，说不定亿万日本人还在那里欢呼呢。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时，有相当多的国民准备"一亿玉碎"，以表达对天皇的效忠。其实这种情况在德国也可以看到，德国的战败并不是因为德国人民背叛了希特勒，而是因为希特勒手伸得太长，树敌太多。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这些纳粹的、军国主义的统治之所以能够深入人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能够利用宣传忽悠百姓，为希特勒这样的大独裁者效忠。

实际上，宣传在西方是一个贬义词，在奥地利大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先生写的那本《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中，宣传被称为"有组织的谎言"，这是非常深刻的。这种有组织的谎言制造狭隘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再通过国家意识形态机器向全民散布，确实给世界造成了灾难，最后当然也给这两个发动战争的国家自身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日本现在每年都要纪念广岛、长崎遭受的核打击，这个角度看，日本人民当然是无辜的，但是在战争期间，很难分清楚谁是统治者，谁是人民。统治者和人民之间的连接是如何达成的？媒体在战争的准备、发起，以及一步步走向高潮的过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值得我们深思。

在这方面，《太平洋战争与日本新闻》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范文，从学术质量来说也是比较高的。从史料的角度而言，二战期间日本主要报纸在有关战争的主要事件上所起的作用，书中基本上都概括到了。我们知道研究报刊史难度很高，如何从日本那么多的报纸和杂志中选取恰当的史料，我觉得首先是选取最重要的媒体、最重要的人物、最重要的事件，以此来获取最重要的新闻。在这一点是，我觉得这本书做得非常出色，我相信这本书对中国学界，无论是研究中国的抗战史，还是研究那段历史上的中外关系，以及当代史研究都有很多帮助。

多元的报纸仍然是左右日本舆论的支柱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才有了现代意义上的报纸，但是时至今日，发行量排在世界第一位、第二位的报纸是日本的《读卖新闻》和《朝日新闻》，甚至有一段时间世界上发行量前五位的报纸都是日本的。虽然日本的广播电视业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崛起了，近年来互联网发展得也很快，但是，今天日本的舆论仍然被报纸牢牢支配，这是《读卖新闻》前任中国总局长加藤隆则先生说的。当然，近来《朝日新闻》受到了报道不实、高管辞职的打击，这份"亲华报纸"的影响力有所下降。

究其原因，第一，我所知道的日本广播电视，特别是大的民营电视台，都是报纸办的（国有公营的NHK电视台除外）；第二，日本的互联网发展情况和中国完全不同。日本严格保护著作权，无论是转载一段文字，还是转载一个图像，都必须获得版权持有者的授权，这导致日本的互联网非常沉寂，一点不热闹。所以，日本报业影响仍然非常巨大。当然，日本学者也承认，目前日本报纸也呈现出了衰退的征兆，比如年轻人读报少了，报纸发行量缓慢减少。但是根据我对东西方十个大国有限的观察，除了后发国家印度，日本报纸的地位目前是最稳定的。

目前，中日关系正处在一个相对的低潮期，媒体在其中所起的作用需要反思。有日本的学者对我说，日本和中国的电视在中日岛争的问题上都起到了不太好的作用，因为他们会放大某些局部事件。比如，电视节目聚焦两国的海监船之间近距离对峙，显得剑拔弩张，让观众觉得似乎双方的军事冲突在所难免。其实这都是媒体"框架效应"的结果，就是说过度集中地呈现某些独特的镜头和场景，就会遮蔽和让人们忘记中日关系整体上处在怎样一种局面。

我前年在日本待了一个月，走了东京和北海道等地方，没看到什么"军国主义在复活"的景象，当然也可能是军国主义藏得很深，我们这样的人无从观察。我感觉日本的确有一些问题，报纸对于日本人民对中国人的判断也确实有着非常强大的影响力。但是日本的报纸不是铁板一块，一直有不同的声音，存在着左右大体均衡的格局，不大会出现整个舆论失衡的情况，这一点非常非常重要。

"利益外交"、"价值观外交"与媒体角色

我们知道一直有个说法，说国家和国家没有友谊，只有利益，这种观念现在在网上非常盛行。这种观念会使大家在看待国与国之间关系的时候，只看到利益关系，有利就干没利不干，这样难免导致关系好的时候如胶似漆，关系差的时候反目成仇。

那么中国发展国际关系中秉持的基本价值是什么？毛泽东时代搞的是意识形态外交，意识形态外交的优点就是彼此认同，国家之间可以有几个真心朋友，比如说中国现在老是感念1971年恢复联合国席位，离不开阿尔巴尼亚和一些非洲国家的鼎力相助。进入了经济改革时代以后，就有一个去意识形态化的过程，邓小平明确说在外交上不要搞意识形态。现在，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可以和世界上几乎是任何一个政党发展党际关系，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然而，意识形态外交逐渐让位于利益外交，这也有很明显的缺点，因为利益是把握不住的。例如，中国在改革开放之初需要钢铁，而日本提出给中国援建上海宝钢，中日关系就比较好。现在中国钢材严重过剩，钢铁企业纷纷下马，这时候如果仅仅从利益外交的角度来说，中日关系就不重要了。如果老是这样反复，国家和国家之间就无法维持正常的关系了。

委内瑞拉有超过90%的财政收入来自石油，只要石油的价格稳定或者上涨，委内瑞拉的国民收入、社会福利就应该不成问题。但是最近石油价格狂跌，导致委内瑞拉国内民不聊生，商品严重匮乏，连卫生纸、鸡蛋这些生活必需品都供不应求，经济非常糟糕，现任总统马杜罗的民意支持率已经从两年前选举时的百分之五十点几，降到了16%，而这还是两三个星期以前的数据。随着经济的恶化，老百姓应该说对他和政府不满的情绪在增加。

中国和委内瑞拉的友好关系是在石油价格高涨的时候着重发展起来的，这本来没有问题，中国在经济高速成长的阶段对原材料的依赖度很高。然而我们需要考虑，中国和其他国家的关系能不能以这种方式来维持？这就又回到了价值观的问题上，我们和委内瑞拉这样的国家发展关系，到底是按照市场经济的规则，还是在它有困难的时候帮个忙？能不能帮它？为什么帮它？帮它有没有经过中国纳税人的同意？这一系列问题都摆在我们面前。

委内瑞拉是遥远的国家，那我们与周边国家的关系如何呢？前两年我们说中国的近邻有一位最可靠的朋友，在任何时候都支持中国，那就是巴基斯坦，但有人说了一句很有深意的话：我们为了维持中巴友谊，付出的代价是非常高的。何况这个国家现在不稳定。

我认为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国家利益不可能回避，但是恐怕离不开基本原则，也就是价值观。如果说制度是基本的因素，那么为什么同样在这个制度下，我们从邓小平时代的"韬光养晦"变成了某种高度不确定？我们甚至听到有一些人士的言论很像19世纪的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言论，给周边国家带来不小的不安。实际上，以我个人之见，中国周边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准备进攻中国、侵略中国，反而担心中国对它们会有威胁，这一点非常需要理性看待和分析，也需要反思媒体在其中发挥的作用。